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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乱世之兆

第一百三十九章:乱世之兆

  我和秦喜跟在刘青山身后,来到薛府的正厅。我的主公大人正在招待五台寺僧兵团的领头人,看到我们进来之后,点头示意。

  「韩良,秦兄,你们来了。」

  薛家大小姐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浓密的黑发盘在脑后,圆髻前戴着一顶华丽的金丝发冠,上面点缀着乳白色的珠玉。她穿的是上等蜀州云锦编织成的半臂,轻薄华美的粉红色布料上绣着怒放的鲜红色的牡丹花。半臂下是素白色窄袖短衫与长及地面的飘逸青色褶裙,可以看到精致的锁骨与修长的颈项下的一片雪肌。

  普通的布料就算很单薄,当其用于制作形式繁复、层次丰富的燕朝贵妇华服时,一整套衣物穿上后也会相当厚实,属于极为暖和的服饰。然而上等丝绸轻薄细滑,哪怕多层穿下来也不至于会捂得太暖,正适合这种多层叠加的权贵着装。

  当然,以薛槿乔二流高手的深厚内功修为,寒暑不侵,在二十多度的炎炎夏日也足以从容地穿着两三层棉衣。

  她腰板挺直,正襟而坐,仪容无可挑剔,唇边挂着一丝优雅的笑容,高贵典雅的气质浑然天成。明明鹅蛋脸轮廓柔和,线条流畅的鼻梁也并不尖刻,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是个相当亲和温暖的样子,但细长的月牙眉下,清冷深邃的丹凤眼似笑非笑,有几分礼貌的疏离,更有几分大家闺秀培养出的雍容大气,气质失之温婉,却多了雪山般的冷冽空灵。正是冰肌玉骨,体态风流的第一等美人。

  而薛槿乔对面坐的僧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的样子,一身土黄色僧袍,浓眉大眼,鼻若悬胆,身材修长,哪怕剃了光头,也是个相貌堂堂,气质忧郁的美男子。然而他眼神愁苦,胡茬灰白,额头皱纹深刻,像是经历了无数苦难和辛酸似的,给人以未老先衰的感觉。

  薛槿乔对我介绍道:「韩良,这位是五台寺的宗勤前辈,乃是圆奕主持的师侄,青州白道的武林前辈,堂堂的一流高手,江湖尊称『悲苦头陀』,这次带队前来支援青州战事。前辈,这是我的幕僚,龙头帮弟子,秦喜先生和唐禹仁的好友,韩良。」

  「秦师妹,庞师兄与贫僧素有交集,若不介意的话,唤贫僧一句师叔便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师叔。师叔叫我一声槿乔或者小薛即可。」

  宗勤慈祥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对我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秦施主在敝寺疗养时,提过韩施主的名讳与事迹,贫僧有礼了。」

  我回礼道:「大师幸会,叫我小韩就好。多谢五台寺的诸位伸出援手。」

  我们寒暄了几句后,薛槿乔正色道:「不知五台寺是否知晓最近的战况。实不相瞒,青州的战事十分危险,若是叛军攻下濮阳,站稳跟脚,则必定会企图断掉商丘与汴梁的通路。哪怕汴梁水陆通行无阻,面对成了犄角之势的濮阳与商丘,陷入危机亦只是时间问题。贵寺派来的人手不仅是战力还是医术,都是能解前线燃眉之急的援助。就是不知尚有余地,还是爱莫能助?」

  宗勤眉头紧锁,答道:「贫僧亦与住持谈过青州的战事。五台寺虽然在青州府内,寺内的弟子却向冀州与镇南拨去了大半人手,如今这支僧兵已是宗字辈与真字辈最后剩下的人马了。只是,贫僧在来路上观汴梁驻军动静,似乎不像准备即刻援助濮阳的样子?」

  薛槿乔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说道:「师叔的观察没错,正是如此。田炜将军在此地统筹全府战事,但对于濮阳的形势,青州军部则分化为两派。我等主战,若是能在十日内调出兵马增援濮阳,或许能内外夹击,挫叛军锋芒使其退去。哪怕只是让其无法合围,也足以让城内的军民喘口气。」

  「然而军中的『稳重』派则认为不可轻举妄动,必须守好汴梁,确保青州粮草畅通无阻。哪怕要牺牲濮阳,若能够拉长叛军的战线消耗他们的补给和人力,便是战略上的胜利。」

  我和秦喜不禁同时摇头。这种想法若是在冀州或者西凉这种农耕相对难以发展,耕地不广的地方还有几分道理,但是在富饶肥沃的青州土地上,若是能在九月底前攻破濮阳,那万顷良田的庄稼便能成为叛军攻打青州最牢固的根基。

  军部的参谋都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旧如此力争,怕还是源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毕竟已经有几十年没打过这个规模的仗了,谁也难以判断局势。

  宗勤闭上眼睛,沉吟了片刻后,沉声说道:「贫僧不懂兵法战策,凡事但以田将军之令为重。但本寺除了官府点名的僧兵与医者外,此行亦是携带了不少尚未在祠部挂号颁发度牒的弟子。槿乔既是此行的领导人之一,这些多出来的比丘便任由差遣。」

  听了此言,我忍不住暗自点头。宗勤虽然表面上不得不完全听从军方调派,但私底下明显是与我们一派的,将五台寺多出来的人手都交给薛槿乔管了。

  燕朝的祠部负责管理僧道等出家人士,没有度牒不能当官府认可的出家人。开国时这个制度是执行得比较严格的,任何正式受戒或者出家修行的人士都得去官府注册,并且通过了官方认证后才能获得度牒,进行宗教方面的活动。后来这个制度随着基层执行力的下降,也逐渐成了相当宽松的要求。

  除了宗勤这种名传江湖,辈份颇高,或是手握寺内实权的和尚必须去获得官方认可之外,大部分的普通五台寺弟子,与其他小山小庙的道士僧人都习惯了「无证上岗」的做法。而官府虽然对这种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毕竟这种制度的原本目标便是为了提防有人借着出家的由头募集私兵。所以听从官府宣召的堂堂僧兵团虽然能顺手带上一批在官方没有正式登记的空白人士,但这种弟子辈的存在肯定是需要宗勤背书的,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便拿你是问。也因此,宗勤能够将其交给薛槿乔定夺行动,实在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

  宗勤又问了几个关于青州战事的问题,低头思考了一阵后,有些疑惑地问道:「槿乔可有派中长辈在此?昆仑乃是大燕武林的领袖,承陛下之命而行,哪怕在战争期间需听从军部命令,亦有一定的自主权。你是这代的大弟子,但毕竟是弟子辈,资历想来会有人质疑。若是冷玉仙使在此,吾等的主张亦将不得不被重视。」

  薛槿乔的师父是昆仑派长老,一流高手冷玉仙使秦宓。秦宓是京城秦家家主的亲妹妹,而且自己还是大燕朝廷的四品都指挥使,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除了晋身先天或者封爵之外,已经位处女子身在这个封建王朝能所达到的顶级层次了。

  除了这几层身份之外,她还是浪里挑花李天麟最看重的师妹。有着这对大燕前五硬的拳头背书,任谁都得对她多出几分礼貌。

  薛槿乔苦笑道:「李师叔与数个派中长辈坐镇冀州战线,家师目前在燕州照看朝廷内事,剩余的派中长老都在镇南或顺安边界附近。濮阳势危只是七月才恶化至如今的地步,因此之前暂无本派长老。庞师伯处理完镇南的事务便会赶来,但九月之前是无法抽身的。圆奕住持特意嘱咐师叔领队,恐怕也有这层考量。」

  宗勤长叹一声:「无论是战局统筹,医术,武功,甚至经营俗务,贫僧都不是诸位师兄弟中最适合此行的人选,然而住持却没有选他们,想来已经是考虑到这点了。我佛慈悲,若此层关系能帮助到青州黎民,也是一份功德。」

  虽然两人的交谈有点藏着掖着的意思,但是我也大概猜到宗勤的身份不凡。果然,两人敲定大概的方针后,宗勤对我友善地笑了笑:「小韩也许对我们这老一辈的种种往事不熟悉。贫僧俗名乔如晦,出生于燕州乔家,乃是当地望族。虽然已出家十数年,但在常人眼中,血浓于水,这层关系许是仍然有些作用的。」

  薛槿乔也说道:「宗勤大师当年是乔家的天才,是与我师父和李师叔同一辈的青年才俊,入过燕武院进修也在朝中任过官职,哪怕是后来堪破红尘遁入空门,也有着不容小视的影响力。更不用说他本身就是五台寺罗汉殿的高僧,堂堂的一流高手,这下我们这方总算也有军部必须重视的人物了。」

  「好了,正事谈完了,师叔与秦兄,我们准备了一席斋饭,若不嫌弃的话,请留下来共餐一番。」

  我们一起享用了薛府大厨精心准备的素斋。油焖春笋,千页豆腐,银耳莲子羹,红烧芋头,甚至还有一道连我自己都做过的罗汉斋。但是与我随便添加食材的做法不同,这道罗汉斋聚集了三菇、六耳、九笋,是真正的「上素」或者「上斋」。宗勤大师虽然对这餐斋饭的味道赞不绝口,但是心事重重,并没有吃太多。

  我对素斋没什么感觉,但看着这一桌色香味俱全,精细烹饪的菜肴,看到那择菜堪称苛刻,却在这场战争中仍然能够被精心准备出来的华丽罗汉斋,再想起今早看到的刘姓母女,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用膳后,薛槿乔吩咐我去帮助宗勤和秦喜安顿僧兵团。汴梁有数个大寺庙,大部分的五台寺僧人都在其中最大的燕来寺里挂号借宿,还有几个直接住进了城外的营帐帮忙迎接灾民,处理伤病。

  我们横跨小半个汴梁后,刚过午时,看到了成群的流民和乞丐团聚在闹市街头,等着领粥。大部分粥棚是官府筹备的,还有数家是本地的富豪、望族组织的,而在燕来寺也聚了大群人们,这里的僧人们每日都会免费发粥,诊疗病人。

  秦喜忍不住问道:「这些难道都是被战事逼迫离家的人?」

  我微微点头道:「大部分是的。六月叛军全面侵犯青州那阵,每日都可以见到新的避难流落至此的百姓,但七月濮阳被围之后,情形一下子严重了许多,如今官府为了安抚这成千上万的流民已经快忙不开来了。」

  宗勤默默地领我们进了古朴恢弘的燕来寺后,叹气道:「阿弥陀佛,哪怕是为了这些前程未卜的人们,吾等也要尽力帮助濮阳排除叛军。军部的大人们或许耗得起,但这些苦命人实在是等不起了啊。」

  整个下午我都帮着僧兵团入驻燕来寺和军营,交接各种文书和信令。在寺里忙活完之后,正准备回家,突然发现秦喜招招手准备告别的样子。

  「嗯?秦兄不来我家吃顿饭么?刚好认识一下我的媳妇。我记得你说你吃斋已经吃得受不了了啊。」

  秦喜失笑道:「倒也没有那么惨,但是大部分的这些五台寺兄弟们都是好几年来第一次下山。别看这些大和尚们武功练得扎实,其实都有些怕生呢,我怕是得留下来看着他们。禹仁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回城了,我们三人再拜访你和弟妹,好好喝一晚,如何?」

  我与秦喜击掌道:「一言为定!」

  回到家后,梁清漓和小玉正在厨房里忙活。我洗了手之后也去帮忙,很快便将晚饭做好了。

  摆好桌子后,梁清漓问道:「夫君可是见到了薛小姐所说的熟人?」

  我笑道:「见到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玄蛟卫秦喜吗?跟我和禹仁大战闻香散人的那个伙伴,原来这次来的就是他。说起来,我本该猜到的,他当初离开怀化之后,便是去了五台山寻找高僧的医疗。看来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还好,当初他可是几乎一身武功尽废的。」

  梁清漓支着下颌说道:「夫君偶尔会与唐大哥说起这一战,单单是看见夫君与唐大哥的伤痕,便想象得到那一天的惨烈。」

  我回忆起那一战,想起了那份见到伙伴伤残时的深沉绝望与怒火,想起了闻香散人哪怕已经死去,却仍然会在睡梦中浮现的狰狞笑容,腹部从未消去的痛楚忽然加剧了。

  我脸上的笑意淡去,揉了揉眉心道:「是啊,我似乎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对你描述过那次遭遇的全貌。也许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尚未走出那一天的阴影吧。」

  这时,我的手被一阵温热的细腻包裹住。梁清漓双手捧着我的左手,柔和的眼光中满是关怀:「奴家失言了,若夫君不想说……」

  「不,把话说出来其实是件好事。」我牵着她的手,郑重地说道,「把所有伤心的,痛苦的,憎恨的东西都藏在心里,从来不对任何人说出来,其实是很不健康的。嗯,道理是这样说的,但我也经常犯这样的错。你们是我的家人,所以我也不该顾忌对你们暴露自己的脆弱之处。相对的,我也希望在你们悲伤,痛苦,迷惘的时候,也能够将这些情绪与我分享,让心里更好受。」

  小玉这时候站起身来,跑到我身旁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韩大哥,你对我说的那些道理虽然我记得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是我忘不了的,那就是我和小姐可以永远都依赖你。所以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也要依赖我们啊,哪怕只是跟我们说一些压抑得很辛苦的话也可以。」

  我拍了拍小玉的背脊,欣慰地笑了:「小玉真的长大了。是的,哪怕是为了让你们有个提防,我也应该更仔细地说起这些青莲教有关的事。」

  于是我就着晚饭仔细地将怀化郊外,我们三人对战闻香散人那天的遭遇重述了一遍。小玉就不用说了,虽然在我和梁清漓的督促之下已经学习了一年的武功,但是从未接触过这种江湖厮杀,听得口瞪目呆。梁清漓虽然见多了人心叵测与世态炎凉,却对于这种赤裸裸的血腥争斗没有直接的认知,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掌,脸色有些苍白。

  「……结果你们也知道的。虽然我们胜了,但是代价实在是有些沉重。禹仁失了一臂,我武功尽废,差点半身不遂,秦喜则是连连催发精血秘术,内府、寿元受损,一身武功失了八九。现在看来,五台山的大师们医术果然够高超,秦喜若不是确实恢复了大部分功力,是绝对不会前来当累赘的。」

  我看到两女的脸色,温言道:「我不是想要吓你们。若是可能的话,我只想自己去面对这些残酷的战斗。这是我的责任。但是如今离乱世也只有一线之差而已,而这个世道对女性比男性还要残忍。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需要为了生存,为了性命去搏斗。在那之前,你付出的每一分努力和汗水,也许就能在最需要的时刻,救你一命。」

  两人脸色各异,但都若有所思。江湖、武林、战争已经成为了将会主导整个天下的主题。哪怕再不情愿,我们也得让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

  那天晚上,我们就寝后,梁清漓依在我的怀里轻轻地摩挲着我的胸膛,低声问道:「夫君,奴家的武功在你看来,有多强?」

  「单凭内功底子和拳脚功夫的话,你应该已经有三流高手的水平吧。不过真正的厮杀和战斗中,这种人为划分的层次只是最浅显的分类方式。」我想了想后,如此解释道,「而且你满打满算才习武两年而已,能够达到这个进展已经堪称神速了。不少人穷其一生都无法跻身这个层次呢。」

  梁清漓有些忧郁地叹道:「夫君与师父都说奴家有习武天赋,但奴家习武已有两年了,期间战战兢兢未敢松懈,却只是堪堪进入三流之境。这份微薄的力量,又能有什么用处?」

  我抚着她柔顺的发丝,沉吟道:「话不能这么说。按照道理来说,我和禹仁、秦喜三人是肯定无法杀死闻香散人这个级别的高手的,但是现实与理论不一样。在绝大部分的战斗中,坚强的意志,灵活的脑袋,还有见机行事,随机应变的能力,依我所见,都比内功修为和招式的熟悉更重要。『实力』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你手无缚鸡之力却每次都有办法对付一流高手,那你也是一流高手。」

  「我的初衷是为了让你和小玉能够尽量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在大燕,武功是掌握命运见效最快的方法。但比起让你为了这些东西烦恼,并且逼迫自己练武变强,我更宁愿你心态放宽些,不要压力太大了。被这些执念所控,那就是入了魔道了,也许会得不偿失。」

  怀里的爱侣没有言语,只是十指交叉地握住我的手,淡淡的鼻息挠在我的肩颈。

  良久后,梁清漓抬头看着我,清澈的双眸凝重而坚决,一字一句地说道:「夫君一直想要为奴家与小玉遮掩江湖的残酷与世道的艰苦,但现在奴家可以帮助夫君去负担那些沉重的职责了。」

  「不仅如此,以后,轮到奴家来保护夫君,保护这个家了。只要能做到这点,无论是堕入魔道还是修罗道,奴家都不在乎。」

  我心中被无边的温暖填充,没再去试图对她说什么正道,什么执念的大道理,甚至没有试图去打消她主动承担这种危险负担的想法,只是搂着她笑道:「能有一个互相扶持的伴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啊。谢谢你,清漓,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的。」

  梁清漓抿唇吻了吻我,也笑了:「夫君,也许这便是师父的感受吧,奴家忽然有些理解她为何能够如此坚定于自己的道路了,因为她也有自己想要守护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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