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行程让我早睡早起,翌日卯时刚至,我已醒了过来,时令渐渐挤进了夏季,微光隐隐欲从山峰云海喷薄而出。
为了不打扰娘亲,我悄悄起床,简单洗漱,便又回到西厢。
仔细打量屋内陈设,才发现此间的床榻较拂香苑不同,四角安立柱子,搭建架子,精纹细雕,花式刻路繁多,形状宛如一个小巧玲珑的屋子,可容二三人同眠。
昨日睡前迷迷糊糊,却隐约注意到了偌大房内,除了床榻这一主要陈设外,还有被油布覆盖的茶几,似乎放有什么器具。
我掂起油布,吹了吹沉积的灰尘——想必是胡大嫂未及清理——掀开一角,逐渐明亮的晨光照耀了它们的真面目——瑶琴围棋、文房四宝,精雕细琢,做工仔细,质地不俗,显非凡品。
这下倒是让我有些兴奋,据娘亲所言,琴棋书画乃是文人骚客所必修的课业技能,但我于葳蕤谷中只听过未见过;拂香苑与讲究六根清净的佛门有关,不会有娱人娱己的“外物”;洛正则之子洛啸原倒是儒生,府上应有此物,但那时匆匆做客,他未及展示,我也不能冒昧询问。
虽然一窍不通、殊无技艺,但经受儒家典籍熏染的我却有种手痒难耐的感觉,仿佛嗜武之人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不过上两招怎能心甘?
但我微一思虑,便觉此时不宜抚琴手谈,可能会打扰娘亲休息。
于是我来到房屋前坪,走到与垒岸平齐竹林前,卸下含章剑,开始从基础的功夫练起。
甫一上手,果然发觉筋骨已有些生涩,还得使上几分力架势才能摆到位。
待我练了二三个姿势,忽听得身后天籁仙音:“霄儿,用早食了。”回头一看,一袭白衣的娘亲正在堂前静立,微笑招手。
“好。”我回应一声,向正堂走去。
“霄儿这么乖啊,娘还没叫你就起床练功了。”来到廊前,娘亲玉手轻轻摸摸我的头顶,眼里尽是赞赏之意。
“孩儿起得太早了,闲得无事就随便练练了。”这般夸奖让我有些羞赧,吐了吐舌头。
“那也很好了。”仙子微笑颔首,再次肯定,而后我们进了堂内齐齐落座,娘亲将一碗粥饭推至我面前。
我吃了几口,忽然想起房里的琴棋来,问道:“娘亲,孩儿房里藏有琴棋书画,得空教教我好不?”
“好,待霄儿练完武功,便抚琴养心吧。”娘亲停下手中瓷勺,不假思索地颔首答应了。
我高兴地嗯了一声,专心吃起早食来。
填饱肚子以后,我在前坪锤炼腰腿,娘亲则在一旁指点要领。
“霄儿,腰再沉一分。”
“架子摆稳,气沉丹田。”
“力由足发,直透脊背。”待我练得两轮来,已是未时,算是结束了今日的武功基础。
但我却忽然想起一个十分尴尬的事情:我到底使得是什么武功?
永劫无终乃是内功心法,不带招式,而我练体所用却并非任何特别的招式、拳脚、技艺,也不是它们的铺垫、准备、前身,而是连武奴也会以此锤练手眼的几个基础架势。
诚然,我身负内功、凝练元炁,跻身一流高手之列,出山以来倚之未尝一败,但那纯粹因为所敌对的乃是吴老六和胡大壮,他们二人连粗通武艺都算不上,若是对上沈师叔父子,恐怕胜少败多——他们日夜锤炼、恪己不辍而成的剑招,我定然难以招架。
回想起来,我至今为止的胜绩全是以力欺人、以境界压人,还是对两个门外汉。
论剑道,我半路出家;论拳脚,我 “朴实无华”;论身法,我大步流星;论招式,我“自成一家”……简直一无是处。
我并非娘亲那等绝世高手,招式武功对他们已然没有意义,粗拳乱脚与神兵利器、神技绝艺也没什么分别,正是大巧若拙。而以我的资质,却不知此生能否与他们同日而语,因此这般四不像的武功属实有些不伦不类。
正思虑间,忽然听得琴声入耳,寥寥几个音符,悠扬婉转,如山涧流水潺潺,如清泉滴落泠泠。
回头一看,娘亲正端坐在堂前屋檐下,精美案几上摆着瑶琴,白衣仙子双手抚琴,玉指轻弹,宛若雪莲于凡世中绽放。
一阙试手短奏结束,我从琴音中醒来,来到案前请求:“娘亲,孩儿要学。”
“霄儿想要学什么?”娘亲丰臀一挪,我自然而然地在一旁坐下,二人仅一拳之隔。
一股清凉与清香同时袭来,前者使我疲累稍缓,后者百闻不腻,腿股处亦感到余温——那是娘亲留下的体温——心下火热,赶忙说道:“孩儿想学《凤求凰》。”
“哦~”
娘亲转头打量,桃花眼眯得跟月牙似的,看得我心中一阵不安:“怎么不行吗?”
“并无不可,只是……霄儿五音不识,便要弹奏一阕琴曲,未免太过好高骛远了。”娘亲殊无责怪训教之意,反而略有调笑,我方知自己情急之下闹了乌龙,面上发烫,改口道:“那娘亲先教孩儿辨识五音吧。”
“嗯,这还差不多。”娘亲微笑颔首、眉眼稍柔,仙颜倾城已极,我却总感觉她是满意于我的局促。
好在娘亲很快便开始认真地教授五音辨识及弹奏,我才松了口气,全神贯注地学习。
五音按五度的相生顺序,从宫音开始到羽音,依次为:宫、商、角、徵、羽,古籍中以五音匹配五脏:脾应宫,其声漫而缓;肺应商,其声促以清;肝应角,其声呼以长;心应徵,其声雄以明;肾应羽,其声沉以细。
习武之人,识记为必须的功夫——人体百脉诸穴若模糊不清,运功稍有差错便有内耗自损、功体散尽之虞——因此娘亲演示一遍,我再抚弄几回,便能信手拈来,《凤求凰》的琴谱也是如此。
记下之后,我急不可耐地弹奏了一曲,迫不及待地炫耀:“娘亲,孩儿弹得怎么样?”
“很好——”娘亲莞尔一笑,“婉君听了都会当你是个登徒浪子,退避三舍。”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为啥啊?”
“你所奏琴曲中,只要炫技的急切,而无凤凰求爱的真心,任谁听了都觉得你是个急色的流氓。”娘亲捂嘴轻笑,妙目流转,颇有些幸灾乐祸的趣味。
“啊?这样啊。”我挠了挠头,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高山流水遇知音,若无心声蕴藏其中,如何能寻知己呢?
凤求凰,凤求凰,所求者挚爱之人也。
我立时明白此曲应有的情思与意境。
闭目凝神,双手平按琴弦,脑海中泛起的是娘亲的一颦一笑,是绝峰竹海中的空谷仙影,是暌违已久的宠溺母爱,甚至是互不相让的激烈争执……
一股巨大而复杂的缱绻感情如同浩瀚的奔流汹涌澎湃,思虑未至,双手五指已经自行操弄起琴弦来,雅词于心中流转: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
瑶琴一曲尽,余音陌上留。
当我自意境中苏醒,此曲已然完成,心神微倦,既觉意犹未尽,又觉酣畅淋漓,甚是奇妙。
我吐出胸中杂气,轻声问道:“娘亲,此曲如何?”
“很好,曲中意象与词章相得益彰,便是比起琴道大家也不遑多让了。”不知何时,娘亲已然起身,负手而立,却是背对于我,仙音清灵,“琴便学到此处吧,霄儿去将围棋拿来。”
“是。”我默默看了一眼娘亲起伏如峦的绝美背影,不知她是何心思,只能乖乖回了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