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鹿山?
他站在街头来回踌躇迈步,双手揣在衣袖里,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和偶尔穿行的兵士,神色显得有些焦虑和不安。
待到街道另一头驶来了一辆造型华丽的马车,他突然眼前一亮,连忙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
见到有人挡在路中间,车夫见状连忙扯紧了缰绳,将马车停在原地。
“什么人!”
鹿山讪讪一笑,宽袍往后一甩,毫不犹豫地跪地一拜。
“贱商鹿山,求见白婉娘娘!”
“放肆!”
忽闻一声厉斥声响起,随着声音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位神情高傲的侍女。
那侍女趾高气昂地来到鹿山跟前,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与嫌恶。
“区区一贱商,胆敢直言娘娘的名讳,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与此同时,跟随在马车后面的几名侍卫面色不善地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鹿山包围了起来,似乎只要马车里的那位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一拥而上,乱棍打死这个无礼的男人。
鹿山脸色微变,面对来势汹汹的侍卫们,他神色中既有恐惧又有不甘,但一想到先前自己送出的信,又有一股莫名的勇气让他敢于抬起了头。
“不敢不敢……鹿某绝无冒犯白娘娘的意思,只是鹿某自上月托贵府一件包裹,既然娘娘并无回信,那便代表娘娘已经收下了宝贝,所以鹿某才在此等候娘娘。”
“素闻白娘娘慈悲心善,乃当今皇朝的绝色佳人,更是艳名远扬的才女,有道是宝物赠佳人,能借宝物讨得娘娘欢心,乃鹿某三生有幸,特此来恭喜娘娘!”
鹿山一番话说得真情流露,神色毫无破绽,眼底尽是诚恳。
听闻前半段话,那侍女并无表情变化,听闻后半段后,神色才稍有缓和。
“倒是个会说话的,不过……那件包裹当真是你送的?”侍女狐疑道。
她倒还在奇怪,这一个月来自家娘娘对一件手镯爱不释手,虽说那手镯看似工艺精美不凡,但结合自家娘娘的家世,什么华美首饰她娘娘没见过?何至于对着一件来历不明的手镯如此上心?
想到这里,那侍女回过头看了一眼马车,似乎是在等马车里娘娘的示意,但等待了许久马车里却并未有声音传出,反而是车帘掀开了一角,一封书信被扔了出来。
侍女神色一定,捡起那封书信看了看,这才一脸了然。
来到鹿山面前的她,勾起一抹不屑的笑。
“想凭一件镯子在娘娘麾下讨个差事?”
鹿山擦了擦冷汗,显然是没想到那马车里的人竟如此无情,直接将书信扔了出来。
既然将书信扔在了地上,那便代表此事便全权交给眼前的这个小侍女决定了。
看这小侍女眼高鼻子翘的嚣张模样,显然不是个善茬,这便有些不好办了……
鹿山卑微地拱手行礼,说道:“在下来到水天州已有数月之久,始终流离度日,眼下战乱频发,为保全性命鹿某只能出此下策,望大人能看在那镯子的份上……赏在下入贵府做个差事,鹿某不才,愿全心全意为娘娘分忧。”
侍女冷哼一声,瞥了一眼鹿山肥胖油腻的大肚腩。
“既然你也知道最近战乱频发,像你这样的贱商被抢了全部身家流落街头的多的去了,难道我家娘娘每遇到一个都要施以援手么?”
鹿山一时语塞,脸色青紫变换,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这……可是在下那副镯子……”
他虽贪财好色但却不傻,眼下算是看透了这小侍女的丑恶嘴脸,既然如此讨个差事是不可能的了,但事没办成,最起码那件镯子得回到他手上吧?
这一路上带来的家财都被他给败光了,可唯独那件镯子他爱惜的很,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也不会将这件镯子豪赌出去。
谁却知,那侍女当着他的面把书信撕了个粉碎。
“能向我家娘娘献上宝物乃是你的荣幸,这可是你说出的话,不是么?娘娘心善,念在你态度尚可,我也不为难你,赶快把路让开,至于差事……呵,你还是另谋出路,或者就此离城吧。”
与此同时,周围的一群侍卫也一同上前,拽着鹿山往一旁拖去。
鹿山暗骂一声不要脸的贱婊子,面上突然哀嚎一声,不顾一切地上前抱住了马蹄!
“娘娘……鹿某现在出城就是死路一条!您不能见死不救啊!鹿某会经商,还见过仙人!难道娘娘不想成为仙人吗?我……我曾有幸相识一位仙子,定能为您谋得大机缘大造化啊!”
“这老匹夫疯了,还不快把他扔出去!”侍女不耐烦地向着侍卫们呵斥道。
侍卫们见状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儿,怎奈何鹿山看着一身无用的肥膘,力气倒是不小,四五个大汉一起上都没能把他给拉扯开。
反倒是鹿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八字胡上一张圆脸洋溢着说不尽的委屈。
“再不济……让我做贵府的马厩伙计也行啊,我不想再提心吊胆活着了,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娘娘求求您,求求您别走!”
“呸!贱匹夫,就你还认识仙女?老子还是神仙呢,给老子滚开!”
关键时刻,一把大刀横在面前,看着这些侍卫满脸横肉浑身戾气的模样,鹿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四肢并用地爬到了一边,哭丧着脸眼睁睁看着马车越走越远。
忽然,他收起一切表情,恶狠狠地朝马车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
“呸!给脸不要脸的贱婊子,什么狗屁白婉公主,老子真是瞎了狗眼。”
从西蛮大陆一路奔波至此,连体重都轻了几十斤,现在……连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值钱的都被这劳什子公主给坑走了,接下来的日子对他而言可谓是暗无天日。
若是这水天州尚还安定,他还能凭借着些许经商的手段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谋一些商路,可眼下整个水天州都在发生战争,商户们该跑的早就跑光了,他还做个屁的生意!
投靠一位皇室里的公主,也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的一场豪赌。
很显然,他赌输了,还把自己最后一件值钱的物件搭了进去,血本无归!
突然,身后的大门被人推开,鹿山下意识抬起头来,却迎上了一个规规整整的鞋面,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脸上。
“哪来的乞儿,在老子家门口赖上了?去去去一边去,晦气!”
猝不及防挨上一脚之后,鹿山仰躺在地上,脑子都是嗡嗡响,恍然间,他似乎还听到了路过的人们在讨论着什么。
“听说皇上喜得一位能人异士,誓要协助皇上斩尽朝中迂腐,改变整个皇朝!”
“你怎么才知道?现在那位已经被封为国师了。”
“唉,此前昏君当道,不闻政事,才让那些臣子们中饱私囊,今时新皇登基,我等百姓生活有所改善,皇上却也因此得罪了满朝臣子,内有贼臣,外有来敌,这可如何是好?”
“朝廷大事可轮不到我们指手画脚,今年天公不作美,整年旱灾,粮商也都跑干净了,没有粮食,我们还是想一想怎么活下去吧。”
“我家做的客栈生意隔壁便是将军府,哼,每夜都可听闻将军府内大开宴席的歌舞声,隔日吃剩的菜便直接倒掉喂了狗!如此行径……先不谈他们身为朝中大臣有无义务对百姓施粥,单是贫民窟中尸横遍野他们难道就不去看一眼么?难道就不寒心么?”
鹿山听得头大,拿起一块石头就向着那俩人砸了过去。
“滚!什么狗屁国师,狗屁皇上,还有那劳什子公主,将军府!都是一群草菅人命的败类!滚!都给老子滚!”
那两个路人一扭头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衣袍凌乱的男人在朝着他们发疯,连忙躲得远远的,还不忘骂一声晦气。
鹿山目眦欲裂地环顾四周,目所能及之处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
忽然,他咧开嘴笑了,笑得很是渗人。
“一群有眼无珠的蠢货,仙人面前,你们说的什么皇上国师都是蝼蚁罢了,没见过仙人吧?嘿嘿,老子不止见过,老子干过仙女呢!”
此话一出,周围人看他的眼神更是有些不对劲了,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他。
鹿山才没有心情管这些人,而是长叹一口气,惨笑一声。
“也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只是可惜了那副镯子。”
他摇头晃脑地准备站起来,却突感一阵头晕目眩,抬手一摸,原来是方才不知被谁踹的那一脚倒在地上后磕到了石头,眼下满头都是血,看起来面容甚是狰狞,怪不得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呢。
他又是叹了一口气,也不打算起身了,刚一躺下就感到眼神发黑,一阵昏厥感袭来。
眼下阴寒冬至,他若是这么睡在大街上,八成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说不定明日一早,他冻僵的尸体就会和那些贫民窟里的人一样,被抬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在不知多少天后被一把火烧个精光。
曾经只手遮天的鹿家大少爷,如今沦落至此。
他就这么躺着,脑海中回忆起那一抹雪白纱裙的仙姿倩影,温泉内的意乱情迷,虽然是被当棋子使唤了,但……起码黄泉路上他有的吹嘘了。
他强撑着意识坐起身来,倚靠在一根柱子上,却也因此注意到身旁有个衣衫褴褛枯瘦如柴的老人,老人面露惶恐地看着他,退了又退,怀里还抱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娃子。
面色枯黄的女娃死死地盯着满头是血的鹿山,即便害怕地牙齿都在打着颤,可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却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叔叔……可以赏我们一口吃的吗……我爷爷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女童小心翼翼地说道。
老人脸色一变,连忙死死地捂住怀中女童的嘴,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
可他怀中的女童却倔强地挣脱开来,紧握着爷爷的手,脏兮兮的小脸上尽是落寞与不舍。
“娘亲说了,人很久不吃东西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见面也要很久以后了,娘亲和爹爹已经去那个地方了,我……我不想让爷爷去很远的地方,我想让爷爷留在身边。”
还未等女童说完,老人却是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大……大人息怒……小孩子童言无忌,我这条老命请大人随意处置,但……求您放过我的孙女。”
看着身旁这一老一小,鹿山沉默片刻后,竟是被这俩人给气笑了。
他不气这一对老小贫穷落魄,气得是他鹿山此刻手无缚鸡之力,这老人竟是连对他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若是此时此刻身份互换,他鹿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趁他病要他命。
哪会像身旁的这位老人一样,神色惶恐地跪地求饶,呸,没出息!
就是如这般被磨平了棱角的普通人太多了,世道上才会有那么多不平不义之事,那么多利欲熏心,丧尽天良的人。
“想让本大爷饶过你们?就凭你这条贱命?”他勉强扯出一丝狰狞的笑意,恶狠狠地说道。
闻声,那老人陡然身体一颤,凹陷的眼窝里那双浑浊的双眼满是苦涩。
“大人……”
然而,还未等老人反应过来,便有一个布袋子被扔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拿了起来,内里传出碎银碰撞的清脆响声。
“冒犯了本大爷自然要好好惩罚你们一番,麻溜的……滚去用这些银子去给孩子填填嘴,看你俩都瘦成竹竿了,本大爷看着都嫌脏眼,再量几身衣裳,厚实点的,莫像条野狗冻死在街头,再……咳咳……租个小房子寻个活计,这些……应是……够用了……”
鹿山的声音随着他的意识远去而变得微弱,昏暗模糊的视线里,那名老人拿着他的碎银袋子楞了很久,突然红着眼眶重重地向他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孙女踉跄离去,至于他们爷孙俩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突然自嘲一笑。
他也不知为何要这么做,死到临头了还想着积德?
算了吧,就凭自己做过的那些恶事,足以让他在十八层地狱里闯上十来个轮回了。
他就是忽然间地……想到了这段疲命奔波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沿途街景那些两眼无神的逃难百姓,无处安放的尸体,再联想起曾经被他害过的人背后那些无助又绝望的家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而已。
呸!什么滋味不滋味的……他可是鹿山,是鹿家大少爷!
人命自有贵贱,若无贱命,如何衬托他鹿山的高贵?
对……就是这般,不然他发了疯才会平白无故把银子给别人救命?就是……就是!
他鹿山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任凭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争辩,可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眼皮好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眼睛合闭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身穿黑袍的神秘女子向着他走来。
“起来,我们宫主要见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