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期间,官员之间互相走动实属平常,花晴风趁主簿白泓来家拜会之际谈起了公事。
王主簿畏罪潜逃后,南京吏部选派白泓赴葫县接任王宁之职。这原江浦知县白泓,就是叶小天到南京吏部任提举官的当天,听说他是有名的酷吏,刻意捉弄的倒霉官儿。
当时他在孟侍郎面前出了大丑,孟侍郎也真的用心查了查白泓,发现他果然是个官迷儿,矫过饰非,欺上瞒下,民声极差,一怒之下免了他的职。
不过,这免职和削职为民是两码事。“削职为民”是“削籍”,被褫夺了官员的资格,变成平头老百姓,身份没有了,所有的官员特权也没有了,所有封赠也要一并夺去。
免职则是“冠带闲住”,白泓的江浦知县的差使没有了,但他还是七品官,还是官身,那么起复再用就有了可能,尤其是“朝里有人”的时候。
白泓就依照宗谱七拐八绕认了吏部郎中郭舜是他姐夫。只不过这白泓毕竟是孟侍郎免的职,现在孟侍郎已升入京城吏部,比在南京时权柄更重。郭郎中又没什么理直气壮的理由,哪敢明目张胆地给白泓一个县令的职位?
这次南京吏部选派官员去葫县任主簿,葫县比起江南繁华地,不可同日而语,根本没人愿意去。他正好打发白泓去,以七品官身,担任主簿一职。只要白泓在那里待上三年两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再让他官复原职,选个江南的富裕县做县令,岂不大妙。
白泓听说叶小天在葫县任县丞,前两任县丞都栽在他的手里,王主簿因他而事发潜逃,逮谁克谁,自己更是因他而丢官罢职,实在是畏之如虎。硬着头皮赴任便打定主意,去葫县熬资历混年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与人为善,尤其要跟叶小天搞好关系,只盼平安无事!
花晴风为白主簿设宴接风时,叶小天万万没有想到他当初在吏部随意捉弄了一个酷吏,这人便恰恰被派到葫县为官,心中郁闷之极。
没想到白泓到任第二天就携重礼到叶宅拜访,先是一番痛心疾首的自我检讨,然后对他刻意巴结逢迎。叶小天察颜观色,实在看不出白泓有作伪的迹象,而且白泓作为主簿只比他低半级,论品秩比他还高,实在也没有理由对他如此卑躬屈膝,便也对他没了敌意。
临近年关时,朝廷拨下来一笔款子,贵州地面大多贫瘠,各县很难完成税赋征缴,年年反要接受朝廷救济。朝廷拨给贵州,贵州再拨给铜仁府的赈济款子,张知府一向是可着他的真正嫡系发放,葫县这边向来只是意思一下了事。可今年情形不同,去年的易俗之举,朝廷豁免了响应易俗人家的钱粮,导致自征的税赋减少,朝廷若拨来的赈济款太少,日子可就难熬了。
白泓身为主簿,这本是他份内之责。但白泓听花晴风说明白此事内情,登时紧张起来,赶紧推脱,让花知县另择贤明……两人同时想到了叶小天。
易俗一事乃叶小天促成,他还是新任税课大使的举荐人,而且他又是铜仁张知府的门生,乃是最佳人选。白泓得到花晴风的授意,带了一份厚礼登门向叶小天求助。
叶小天一听白泓说明来意,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
白主簿此来心中惴惴,一见叶小天答应下来,不禁感激莫名,千恩万谢一番这才道别。
送走了白主簿,叶小天一转身,恰见几个人护着一乘小轿来到府前。
赵文远走到近前,对叶小天开门见山:“叶贤弟,为兄那驿站屋舍年久失修,正要找人拾掇拾掇,这一来没有三两个月的功夫是不行的,总不好让我娘子住在客栈里。你这里院舍宽大,特来求个安顿之处,不会被你拒之门外吧?”
说话间,潜清清也从轿子里出来,向叶小天盈盈福了一礼。
叶小天瞧着如此清丽脱俗一个美人儿,尤其身段高挑婀娜,不由心里一动,暗暗想道:“我年轻力壮,尚未娶妻,赵驿丞有如此佳人也敢寄托府上,就不怕我把持不住、监守自盗?”
元宵灯会是春节后的一个盛大节日,叶小天带着全家人下了山,悠游自在地到处游玩。
潜清清如今借宿在叶家,今晚也与他们一同出游。她有心接近叶小天,奈何哚妮和瑶瑶寸步不离,不得下手。
他们这支队伍实在庞大,走动十分缓慢。叶小天信步而行,感觉哚妮等女行动迟缓,便道:“上元佳节,一年唯此一度,你们想去哪里便去吧。若寻不到我,夜深时自回府去!”
哚妮一听这话,不由大喜,忙对潜清清和瑶瑶道:“咱们走吧,自管耍乐去。”
潜清清莞尔一笑:“哚妮妹妹,你自管带瑶瑶去玩吧。我喜静些,便陪大人同行好了。”潜清清不是未婚女子,而是叶小天同僚之妻,所以哚妮也未多想,连忙答应,拉起瑶瑶就走。
潜清清迈开悠长的大腿,不着痕迹地便与叶小天傍肩而行,谈笑晏晏起来。
“奴本以为大人逢此佳节,会在府上赏灯呢,不想大人竟然喜欢这世间热闹。”潜清清睨着叶小天,眼波盈盈欲流,街上彩灯光晕映在她的脸上,当真娇艳欲滴。
这样的神情口吻,与往昔的潜清清不甚相同,不过正逢上元佳节,难说是因为心情愉悦。叶小天并未多想,顺口答道:“上元赏灯嘛,赏的不只是灯,还有这般热闹的景致,这却是在家里无法感觉得到的。”
叶小天说着,目光便从前边两个青春少女身上溜过,身材不错、模样也不错,笑盈盈的更是可人。本来就是两个佳人,再被灯光一照,更添三分丽色。只是可惜,这时节还比较冷,她们裙下套了直筒条纹裤子,看不到那浑圆白嫩的一双大腿。
“喔……奴明白了,原来是这般景致喔!”潜清清顺着他的目光一瞧,恍然大悟,便用略带揶揄的语气道。
叶小天赶紧滑开目光,向潜清清一看,瞧她似笑非笑的样子,便打了个哈哈道:“咳!这个么,男人本‘色’,男人本‘色’,哈哈……”
潜清清抿嘴儿笑道:“那两位姑娘虽美,却也不及哚妮妹子。大人你支开哚妮,却窥视别人家的女子,这……是不是就叫家花不香……野花香呢?”
潜清清这句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是贴着叶小天的耳朵说的。她身量颀长,不仅体态凹凸有致,一双修长的美腿尤其迷人,完美的九头身黄金比例好身材,要凑到叶小天耳边说话很轻松,根本不用踮脚做势。
耳畔有美,呵气如兰,又是上元佳节的浪漫时刻,本该是很旖旎的场面吧?不过叶小天却有点儿不自在。不仅因为潜清清靠得近,而且是因为这种话由一个罗敷有夫的女人家来说,那可有点调笑的意味了。
叶小天不好回避,只扭头望了她一眼,却见潜清清笑靥如花,一双妩媚的眼睛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叶小天心头怦然一跳:“阿弥陀佛,真的不是错觉!这枝红杏,不是想出墙吧?”
“上元节到了,夜幕悄悄地来临,笔直而热闹的十字大街上,红男绿女开始出没,这是一个偷情的季节!”税课大使李云聪用磁性而深沉的语调,仿佛一个哲人般地吟咏。
苏循天把嘴角一撇,不屑一顾地道:“扯淡!”
李云聪微微一笑,向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指,慢条斯理地道:“何以那么多大儒教育子孙时,常引‘桑间濮上’之典告诫他们在上元期间要修身养性切勿出格?不是没有原因的。桑间濮上,古指淫风流行的地方,后也指男女幽会、唱情歌的地方。”
苏循天一双贼眼瞄着前边几个颇有姿色的妇人说笑着经过,摸着下巴沉吟道:“是么?”
李云聪道:“那是自然。妇道人家,难得这么随意上街,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嘛。这般时候,便是男人偷之诱之的大好机会了。你看,男女杂行,履舄交错,只要彼此看对了眼,要想罗襦襟解,一闻香泽,又有何难哉?”
苏循天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为何我走了这么久,却没遇到一个佳人投怀送抱?”
苏循天乜了李云聪一眼:“莫非因为我身边伴着你这个糟老头子?去去去,赶紧走远些,莫要碍着我窃玉偷香。”
李云聪道:“呸!不要什么事都赖我头上,明明是你没有那个才情相貌,引动佳人春心。”
李云聪说着,伸手一指:“你看前边那位少年,身后跟着五六个随从,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身姿婀娜的妇人,还不是对他投怀送抱么?”
“在哪里在哪里?快让我看看!”苏循天仿佛打了鸡血,登时两眼放光。
李云聪的声音戛然而止,方才信手点去,此时赫然发现,抱住了那位美人儿的所谓少年,居然就是本县二老爷叶县丞。若只如此也就罢了,可他们随即又发现那位霞染双颊从叶县丞怀里挣扎出来,仿佛雨洗桃花般娇羞的美人儿,竟是赵驿丞的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怔愕片刻,苏循天率先反应过来,急忙一扯他的衣袖,两个人便贼一般逃之夭夭了。
古语有云,万恶淫为首,何况光天化日之下。两人竟然撞见如此一幕,哪能不诚惶诚恐,假装从未看见,赶紧溜之大吉。
潜清清从叶小天怀抱里挣扎出来,脸泛红霞,羞眉低眼地对叶小天道:“奴家脚下一滑,险些没有站稳,幸亏大人援手。”
叶小天笑了笑,“呵呵,我能看着嫂夫人跌倒吗?理应相助的事,嫂夫人何必客套!”
叶小天说着,手指在袖内轻轻捻动了几下。刚才扶住潜清清时,他的这只手掌从她腰间滑落,托住了潜清清浑圆挺翘、丰盈绵弹的美臀,此时那一抹柔软滑腻的感觉令人回味啊。这女人不只容颜俏美,体态妖娆,还生得一身好皮肉。
只是……他并没有搀扶潜夫人呐,而是潜夫人香香软软一个身子,主动跌进了他的怀抱。地上并没有积雪,怎么会滑?走在他身旁的人,要怎么跌倒,才能跌进他的怀里?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勾引,这可有趣了……
这位潜夫人是夫妇不谐、欲觅情郎呢,还是别有目的?若是她别有目的,那又为的什么?一刹那间,叶小天心头便掠过许多疑惑。便在此时,前方忽然响起一片喧哗的声浪,叶小天愕然抬起头来……十字大街上群殴乱象如同过泼水节。
咦?这一幕好熟悉呀!依稀记得当年初到葫县时候,一个无赖在大街上摸了短裙苗少女的屁股,引发了一场骚乱。这次莫非是泼皮无赖“挤神仙”,趁着人多手杂,大姑娘小媳妇扎堆的好机会揩了人家的油?
“叶大人,这些人像疯了似的,太可怕了。哚妮和瑶瑶也不知去了哪儿,她们不会受到伤害吧?”潜清清楚楚可怜地说着,顺势牵住了叶小天的手,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叶小天安慰道:“她们应该没事,方才我见她们所行的方向,该是离开十字大街了……”
叶小天说着一扭头,恰好看清潜夫人的容颜,她的脸上溅了几滴水珠,晶莹的水滴衬着吹弹得破的肤质,在灯光下一照,水润清丽,仿佛一朵亭亭出水的白莲花。
潜清清见他向自己望来,眸中顿时掠过一丝柔媚之意。如此场面,别的话也不能多说了,但只这一个眼神儿,便已向他诉说了自家的心意。
叶小天呆了一呆,道:“本官职责所在,须得在此料理,我派两个人先送你回家去吧。”说着,便从潜清清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手指抽出时,在她温软柔腻的掌心里轻轻地勾了一下。
潜清清脸上露出一抹娇羞神色,乖巧地颔首道:“是!那奴家就先回去了。”
潜清清提着裙袂转过身去,唇角飞快地掠过一丝得意。
她摆明姿态,明明白白地向叶小天示意自己属意于他,他果然就上钩了。男人就是这样,哪怕他身边自有百媚千娇的美人儿,依旧贪婪无度。
接近叶小天,以色相引诱,这是潜清清想要拉拢叶小天为杨应龙所用想到的法子。
杨天王让她接近叶小天,并且同瑶瑶保持亲密关系,显然是对叶小天有所图谋。如果她能成为叶小天的隐秘情人,借叶小天之手掌握蛊神教的力量,对杨天王的大业必有帮助。
所以,潜清清便让赵文远想办法把她送到叶府,以便近水楼台先得月,伺机勾引叶小天。如今叶小天用小指在她掌心轻轻一勾,就等于给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既然叶小天已经上钩,她也不必缠得太紧了。
叶小天见潜清清被两名侍卫护送着匆匆离去,心中冷冷一笑。他可没到色令智昏的地步,且不说播州杨家背景的人根本沾不得,就算是寻常背景的有夫之妇他也不会贸然沾染。
他倒不相信什么淫人妻女,妻女必被人淫的因果报应,但他有佳人垂青,何必自轻自贱?只是叶小天左思右想,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潜夫人投怀送抱的合理解释。
潜清清名花有主,与他并没有深交,怎会突然就一见倾心了?他纵然生得俊俏,可也没到让女人为他发花痴的程度。这可不像他与苏雅,两个人彼此倾慕,日久生情,花晴风又太不像男人,机缘巧合之下才让叶小天趁虚而入。
想到她和赵文远的播州背景,再想到她是被赵文远以修缮宅邸为由主动送到自己府上,叶小天就已做出判断:潜清清别有企图,甚至赵文远也知道内情。他们夫妇究竟想图谋什么,才会让赵文远主动戴绿帽子?
若不探听出根底,那真要寝食难安了,为探察对方底细,叶小天决定将计就计。
潜清清一早起床,便梳洗打扮起来。她平素清汤挂面,不喜涂抹,但她料定昨夜叶小天既然已明白了她的心意,今天必然找个由头与她亲近,所以巧梳妆、妙打扮,只等诱他上钩。她不梳妆尚且清丽,此时描眉画眼、薄染双唇,竟是娇艳欲滴。
谁料这叶小天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潜清清便纳了闷儿。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年纪轻轻,心性未稳,怎么就按捺得住?以他今时今日地位,一日半日不去衙门,想必也没人寻他的不是吧?
潜清清等得心焦,便去寻哚妮说话,闲聊间旁敲侧击一番,得知叶小天竟已去了铜仁。潜清清不由愕然:这是什么状况,莫非他叶大人要玩“偷不如偷不着”的把戏?
今天是新年后第一次排衙,众官员胥吏都要衙参,叶小天一早就去了县衙。
花晴风照例说了些慰勉之辞,众人退下后,花晴风留下叶小天,敦促他去铜仁争取赈款。
叶小天心里清楚,早到铜仁一日,争取赈款的机会便大一分。叶小天不敢耽搁,把一应事务交接给了张典史,匆匆回到府中,带着早已做好准备的六名侍卫快马加鞭直奔铜仁府。
……
铜仁古称“五溪”,乃蛮夷聚居之地,故又称“五溪蛮”或“五陵蛮”。不过,此时的铜仁早已不复当年烟瘴蛮荒的景象,舟楫往返,商贾云集,是黔东南的一处繁华胜地。
叶小天风尘仆仆地赶到铜仁,没有直接去衙门见张知府,而是先去探望他的恩师黎教谕,想从他那里了解些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府学要过了正月才开课,所以叶小天直接去了黎教谕的家。
黎教谕住在清浪街,是极繁华的一处所在。此时还没出正月,铜仁城仍是一片节日气氛。还没到清浪街,人流就渐渐稠密起来,路边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街角,一个红裙丽人领着一个翠袄小丫环,缓缓地走在街上。旁边有个三旬左右的白袍男子,牵着一匹马,身量颀长,容颜儒雅,与这俏丽女子并肩而行,瞧起来倒是郎才女貌。
那红裙美妇不安地左右看看,小声道:“光天化日的,你跟着我作什么?这里快到我家了,小心被人瞧见。”
那白袍男子微笑道:“怕什么?你我越是小心,越是不免叫人看出破绽,便大大方方地同行又怎样?偶然路遇嘛。”
那红裙妇人轻轻啐了他一口,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跺了跺脚,由他去了。
“松月,自入新春,你我一直不得相见,我对你着实想念得紧。过两日,咱们去梵净山散散心可好?”那男子柔声说着,向红裙妇人悄悄递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儿。
那妇人自然明白他所谓的“散心”是什么意思,不由俏脸一红,羞窘地道:“你又胡言乱语什么,人家怎么好跟你出游散心?”
那男子一听有门儿,顿时一喜,嘿嘿笑道:“你放心,我会让我娘子邀你出游,这样便顺理成章了。”
那妇人一听,顿时粉面一白,紧张地道:“你娘子?难道她……她已经知道我们……”
白袍男子忙道:“你不用担心,我让她来邀你出游,就说是想与你父你夫拉近关系。到时候,再多邀几位别人家的夫人同去。我嘛,只负责为诸位车马迎送,可不光明正大了么?”
红裙妇人黛眉一鼙,幽怨道:“与你夫人一同上山,你我又怎么……怎么……”
白裙男子道:“我那娘子不大理会我的事,只要咱们有机会同登梵净山,还怕没有机会恩爱一番么?”说着,便伸出手去捉那妇人柔荑。
那妇人仿佛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赶紧缩回手,瞪他一眼道:“众目睽睽之下,你怎地生了一颗泼天的胆子?”
白袍男子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也不知你怕些什么,这街头百姓有几个识得你我?”
红裙妇人与他分辩不清,又怕他再有过火的举动,便道:“快到清浪街了,你先走吧。”
“等等!”白袍男子忽然看见路旁有个柿饼摊子,急忙唤住红裙妇人,快步走过去。
白袍男子买了几只柿饼,用油纸包了,兴冲冲地回到红裙妇人身边:“松月,这是你从小就爱吃的柿饼,快尝尝。”
红裙妇人哪肯与他当街恩爱,紧张地道:“快收回去,疯起来就没个样儿。”
白袍男子依旧举着柿饼,笑嘻嘻地道:“昔日我在府学读书时,有个小女娃儿不知羞,跑来偷我的柿饼吃。今日我买给她吃,怎还不肯张口了?”
红裙妇人想起自己与他初识时情景,那时候年方六岁,一时嘴馋,去偷他的柿饼吃,被他捉个正着。那时怎会想到,若干年后,这个男人却成了她今时今日的情郎冤家。
红裙妇人心中一甜,却又马上警醒,觉得如此模样太过露骨,生恐被识得她的人看见,便道:“好啦好啦,我收下就是。”说着伸手就要去接。
白袍人手一缩:“不成,你一定要就着我的手吃!”
红裙妇人又气又羞,可这般僵持下去,只怕更加引人注目,赶紧左右看看,见没眼熟的人在,便探身过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柿饼。
这时候,叶小天牵着马,领着几个侍卫刚刚转过来,瞧见这般情景,不禁暗想:“这对夫妻还真是恩爱!不过也就是在这里吧,若是中原地方,便是新婚男女,怕也不敢当街缠绵。”
那红裙妇人急急咬了一口柿饼,抬起头来,杏眼弯弯,似羞还嗔,好不迷人。
白袍男子将上面留着月牙状豁口的柿饼举起来,调笑地道:“美人儿就是美人儿,就连美人儿咬过的柿饼都是这么美。”说完,不待红裙妇人发作,便把那咬了一半的柿饼塞进了自己嘴巴里。
红裙妇人乜了他一眼,眸波流转,眉宇间一抹羞喜,恰似早春三月里枝头初绽的那朵粉杏花。这时候,叶小天已经牵着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了。
黎中隐见到叶小天登门,心中也自欣喜。这个叶小天一身本事,气运加身,算是黎教谕弟子里最有出息的一位了,在府学里教书的时候时常被他挂在嘴边来着。
叶小天说明此行来意,黎教谕叹了口气,解释道:“各郡县如何分配赈款,早就有成例。如今哪怕你只多要一成,从谁身上分给你呢?就算你和张知府有些渊源也比不得这份亲疏,人家那是嫡系。换做是你,你更偏袒谁多些?”
叶小天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怔忡半晌,才试探地道:“如果先生帮学生美言几句……”
黎教谕摇摇头:“不成啊!你有所不知,我这府学里头拮据得很。当初议定每三年就要从赈款里拨一笔钱贴补我们府学,老夫今年正要向知府大人讨银子呢,哪里还能替你出头?”
正说着,一个小厮跑进来禀报道:“先生,小姐回来了。”
黎教谕轻轻“啊”了一声,对叶小天道:“我那女儿女婿来了,你正好见见,以后彼此也有个照应。今儿你就不要急着走,一会儿老夫置下酒席,你和我那贤婿喝几杯。”
那小厮道:“先生,姑爷没来,是小姐一个人回来的。”
黎教谕眉头一皱,不悦地道:“这孩子,又独自回娘家,也不怕公婆不喜……”
“爹,人家常回家看你还不好么!”厅外传来一声娇嗔,随即一个火红的倩影便飘进了客厅。叶小天不由微微一怔,眼前这红裳女子,正是他刚刚在路口所见到的那吃柿饼的女人。
当时在街角与这女子擦身而过,叶小天并未看清楚她的面容,此时仔细端详,发现此女一双桃花眼顾盼有情,柳叶弯眉修得齐整,鼻凝鹅脂,腮浮胭红,笑靥上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很是迷人。二十多岁年纪,且作妇人打扮,却活泼灵动如未出阁的大姑娘。
红裳女子进门后看见叶小天,不由一愣,原来父亲有客人在。她马上收敛了跳脱飞扬的神情,变得温文尔雅起来。方才她在路口匆匆一瞥,只顾提防熟人,对叶小天却没什么印象。
乖女儿回娘家,黎教谕自然欢喜,笑呵呵地对那红裳女子道:“松月啊,你快来见一见,这位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葫县县丞叶小天。小天啊,这是老夫的女儿,你二人可以姐弟相称。”
叶小天忙上前揖礼道:“小天见过姐姐。”
黎松月向他福了一福,凝目观瞧,见叶小天年轻俊俏,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心中暗自欣赏。只是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姐弟相称,终究不好过于亲近,所以她只是向叶小天客气地问候了几句,便对黎教谕道:“父亲,女儿去见过母亲。”
黎教谕道:“去吧去吧。对了,我那贤婿怎么未与你同来?”
黎松月道:“刚刚开衙,他正忙于公务呢。”说着向叶小天微微一笑,便转身行向后宅。
看着红裳少妇风摆杨柳般款款而行的婀娜背影,叶小天心道:“原来方才路口所遇那个男子便是她的丈夫,看他二人当时模样,却不像是忙于公务。别是这女婿与丈人之间不甚和睦,所以借故不来吧?”
既然黎教谕的“贤婿”没来,黎教谕又帮不上他什么忙,叶小天便向黎教谕告辞。
黎教谕略一思忖,颔首道:“也好,那你便去驿馆里住下吧。各地赶来的官员应该都住在那里,你也可以通过他们多了解一下情况,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呵呵……”
叶小天心道:“抢钱、抢女人、抢地盘,可谓战争三大起源。我此来铜仁就是抢钱来了,这的确是一场另类的战争。”
叶小天向黎教谕告辞离开,带了侍卫赶去驿馆,驿馆里却已住满了人,再无空余房舍。
庞驿丞见叶小天脸色不虞,便指点道:“大人,这驿馆里实在是无法安置了,不过前行不远便有一座大悲寺,寺内清幽雅致。大人带的随从不少,不妨去那里,只消敬献些香油钱便可租住一个单独的院落,比客栈要便宜许多,而且没有闲杂人等打扰大人清静。”
叶小天无奈答应,庞驿丞引着叶小天往外走。行至一处院落时,就听里边有人高喊一声:“土司老爷出行啦!”
这些土司老爷在地方上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论起权威,朝廷派遣的流官,便是节镇一方的封疆大吏那也是比不上的。
叶小天见院内两个人从正房里出来,其中一人身着襕衫,个头儿不高,腮有横肉,阔口如蛤,双目细长,走路时双膀微晃。另外一人身穿胡袍,头上戴了一顶锦雉羽毛盘扎的羽冠。
庞驿丞向那二人拱了拱手,笑道:“李经历、扎西土司,要出门啊?”
待二人离开,叶小天便故作漫不经心地对庞驿丞道:“这位扎西土司到铜仁来,想必也是为了赈款了。只不知他交往的这位李经历是何许人也,在知府大人面前能说得上话么?”
庞驿丞对叶小天颇有好感,便坦率答道:“那李经历是我铜仁府的府经历,名叫李向荣,主管收发校注,分掌章奏文书,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叶县丞你此来铜仁,应该也是为赈款吧,若是没有得力的人物在知府大人面前为你美言,恐怕是不易成事啊。”
叶小天顺着他的话碴儿道:“庞驿丞说的是。不瞒你说,本官在铜仁府只识得府学里的一位黎教谕,在知府大人面前却说不上话,本官很是发愁啊。”
庞驿丞讶然道:“你说的是黎中隐黎教谕么?方才那位李经历,就是黎教谕的女婿啊。”
叶小天怔了怔,反问道:“哦,却不知黎教谕有几个女儿?”
庞驿丞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只有一个,怎么?”
叶小天脸上便露出一抹古怪的神气儿。庞驿丞把叶小天送出后门,指了路便回去了。
府经历又称“府经厅”,一般是正七品的官,在府衙里确实有一定的发言权。
可惜李经历不是偷情人,而是戴了绿帽的那个。叶小天怎么跟他说呢,难道跑去告诉他:“李兄,尊夫人与他人通奸了,节哀顺变罢!”以此换取怒发冲冠的李经历帮他争取赈款么?
这种人情恐怕没人愿意领,再说黎教谕对他有恩,他若揭破这种丑事,也令黎教谕难堪。
叶小天满腹遗憾地赶到大悲寺,找到知客僧,提出要在此租住一个院落,大约只需十日,同时奉上了两锭银做香油钱,便被安置进了一处清静雅致的庭院。
叶小天沐浴更衣后,往前殿逛去,两个侍卫贴身跟随。叶小天眼角余光忽地瞟见一人,定睛望去,顿时眼前一亮,果不其然,正是今日在清平街路口见到过的那个白袍人。
那白袍人正笑吟吟地拾阶而上,旁边还有一位二十许的俏丽女子,身着木兰青双绣缎裳,下系一条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头戴玲珑点翠镶珠银簪,白里透红一张鹅蛋脸,颇显妩媚。
小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环,穿一身青缎子袄裙,显得很是利索。这妇人与那白袍人隔着有两尺远,似乎是同行人,又似乎只是一同走进寺院,叫人难以分辨。
叶小天见状,心中不由一动,眼见他们走进大雄宝殿,忙也跟了过去。
那俏妇人去案上取了一封信香,那白袍人也上前取香,趁机在她白嫩的小手上摸了一把,换来俏妇人娇嗔妩媚的一个眼神儿。
叶小天登时心中笃定,这两人若是夫妻,朝夕相处惯了的,何必在此时揩油占便宜?
那俏妇人顶礼膜拜,神态十分虔诚。白袍人就不然了,他的蒲团比那妇人落后一个身位,小妇人膜拜时白袍人跪在后面,借着叩拜的机会,悄悄伸出手去,在她的红缎子绣鞋上偷偷地捏了一把。小妇人娇躯一颤,赶紧一缩腿,把绣鞋藏到了裙下。
叶小天冷眼旁观,简直要拍案叫绝了。好一对狗男女!兰陵笑笑生所着《金瓶梅》中,西门大官人情挑潘金莲的一幕,一定是他的经验之谈,眼前这一幕是多么熟悉啊。
那白袍男子此时俨然就化作了西门大官人,俊俏小妇人显然就是潘氏小娘子了,那么,谁才是武大呢?叶小天眼前慢慢浮现出了李经历的模样:矮胖身子,腮有横肉,阔口如蛤……
那小妇人拜了几拜,便起身去一边往功德箱里塞香油钱,白袍人忙也站起身跟了过去。小妇人似是恼他方才的调戏,小手轻轻一提裙裾,鞋尖儿便踩到了那白袍人靴子上,慢慢地辗动着,神情十分的俏皮。而那白袍人笑眯眯地往功德箱里放着钱,仿佛丝毫未觉。
“这位仁兄真是太牛了!”叶小天一旁看得清楚,对这白袍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今儿上午他还和黎教谕的女儿卿卿我我,下午便又换了一个女人。看这女子的发髻款式,分明也是人妇……便是西门大官人也没这么厉害吧?
那女子礼佛已毕,冲白袍人瞟了一眼,便带着小丫环向后院走去。
白袍人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左右张望两眼,便悄悄尾随而去。
叶小天好奇心顿起,蹑足潜踪地远远跟着,就见他们到了后院,先后进了角落的一间禅房。青衣小丫环站在房外,警惕地四下张望。
叶小天便明白了,这一定是他们平时的幽会之所,说不定就是白袍人在这所寺院的长期据点。看那屋外把风的小丫环神态自若,屋里的这对狗男女早不知偷情多少回了。
叶小天与这两人素不相识,自然不会无端地去坏人家好事。他摇着头走开,回到自己居所,苦恼地思索着明日去朝张知府如何多讨赈款的难题。
翌日一早,叶小天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头发盘了个道髻,插了一根羊脂玉的簪子,足下蹬一双青缎黑皮靴,便离开了寺庙。经过几年历练,叶小天倒也涵养出几分官威气度来。
今日是觐见知府大人的日子,知府衙门就是原本的提溪长官司的土司府,呈回字状,与普通的官邸大不相同。叶小天一进客厅,就发现早就坐了许多客人,他们都是各地的地方官,来铜仁府争赈款的……这都是竞争对手啊!
这时,厅外有人高声道:“诸位大人,年年今日,你们都来知府衙门哭穷啊。长此下去,我看这一天可以定为我铜仁府的‘哭穷节’了,哈哈哈……”随着爽朗的大笑声,一个身材修长的三旬男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
叶小天愕然于座:“哎呀!这不就是那位‘西门大官人’么?”
扎西土司和大万山司的洪东县令等纷纷站起,向来人拱手道:“戴同知,好久不见!”
同知?那可是知府的佐官啊,分掌督粮、捕盗、海防、江防、水利等,是从六品的官,是叶小天一直以来的奋斗目标啊!叶小天望着这位从六品的“西门大官人”,登时满眼热切。
同知也叫州同,和州判一起是知府的左右手,那身份比经历更近了一步。叶小天心想,看来自家这笔赈款就要着落在这位戴同知的身上了。
在这群官员中,长身玉立年轻英俊翩翩佳公子的叶小天如鹤立鸡群一般醒目。那戴同知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笑吟吟地望过来,却见叶小天盯着他,两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戴同知登时菊花一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暗想:这是何人,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