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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五十七)

  教堂婚礼结束后,是棕榈树下的自助午餐,这时许耀明领着陈静忙着与客人们打招呼,穿梭在人群中间。空气中回荡着赞颂耶酥的圣歌和人们的祝福。

  我走出教堂,户外的热浪滚滚袭来,仿佛是在向我怒吼!于是,我脱去了西装,在热浪中仰天而望,远方有红霞一片,似干净的魂灵,如胡姬花般娇嫩,但已输不起、禁不住这阵阵而来的酷暑。突然有一抹雾气飘来,渐渐浓重的雾气拥吻我浮着忧伤的面容。

  我总是情不自禁的在人群中寻找着陈静。只见她白衣胜雪,宛如妙曼的蝶舞轻扬在五彩的花丛,我甚至来不及感到它的绚丽,便消融在了这疲惫的午后。我在这样的五彩缤纷中,艰难地饮下那份黯然神伤的凄然与那份盈然于心的感慨。

  突然,毫无预兆的一阵狂风吹来,掀起了桌子上的白色桌布,紧接着天上飘起了细雨,我站在蒙蒙细雨中,任痴狂的雨丝淋湿我的发丝,钻进我的衣襟,沁凉我的肌肤,浸入我的心扉……

  我伫立在那片柔软的草地上,远处的太阳金黄了所有的背景,刺耳的风声消解了从都市带来的喧嚣。陡然周围要用沉默来描述,我不知道此时升腾而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情愫。

  我不禁仰天冷笑,眼泪顺颊而下,此地的天空下起了雨,而远天仍然飘着紫红的云彩,而且阳光灿烂。从没想到狮城的天空也可以如此荒唐,相比之下,我的那点儿荒唐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场猝不及防的细雨,引起了一阵骚乱。人们拼命地往教堂里躲避。

  餐台上保温的炉火就要熄灭了,缕缕香烟飘来飘去,犹如我双眼不住地在人海里寻找,找寻昨日丢失的回忆……

  在逐渐冷却的午后,我看到飘飘袅袅的灵魂们轻唱着我的寂寞,舞蹈着我的孤独。在这群熙熙攘攘的灵魂里,我让斜风刺进疼痛的心扉,细雨敲着棕榈叶,草地上留下串串脚印,茫然的眼神让我渐渐读懂了自己。

  这场雨打破了预先的安排,出现了一些临时的混乱,在筱怡的指挥下,全部撤退,驱车向文华酒店进发。

  于是长长的花车车队沿着莱佛士林荫道,穿过史丹佛街,浩浩荡荡行驶在乌节路上,最后进入文华酒店。筱怡早已在文华酒店订了房间,一方面是给新娘、新郎换衣服休息的地方,还有一部分是为远道的客人住宿准备的。

  我开车随着新娘车队到了文华酒店后,我告诉筱怡下午公司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晚上八点我会准时来参加婚宴,于是我便回了公司。

  到了公司,我的心总是难于平静,又一次拨号上线查看是否有英子的邮件,仍然是失望的结果。

  我望着电脑屏幕发呆,想象不出究竟会出什么事情。我在新加坡的风流韵事她一概不知,不可能为此产生怀疑;她会为我不能参加她的毕业庆典而赌气不理我?但英子不是那种小气的女孩,况且我说是因为车祸的原因,她不会不理解;难道她会奈不了寂寞而有了外遇?根据英子的性格,她好象不会这么做。难道也会像我一样,出了车祸?我的心一阵紧缩。天哪,上苍不会对我这么残忍吧?

  恍惚中处理了一些业务上的事情,一看表已经七点了。这个时间乌节路一般都会堵车,我急忙下楼跑向停车场,开车朝文华酒店驶去。

  正是暮色四合之时,阴晴在不知不觉间转换,灰云在楼顶不定的翻滚,黄昏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车顶,车窗外,斜风细雨,光滑的凉意让我有一种心颤的感觉,一种无可奈何的思绪,就像眼前这弯弯曲曲的街道,缓缓走过,一幕幕皆收眼底。

  到了文华酒店宴会厅,大厅外已经排列了很长的队伍,都是来参加婚宴的来宾,只见男人们个个衣冠楚楚,女士们人人金光闪闪。筱怡,筱怡的父母,以及许耀明和陈静都站在门口在迎接这些出席婚宴的来宾。

  我没有排队,直接去了接待台,接待台在入口处一溜儿排开,紫红绒的台布显得喜庆典雅,十几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小姐,笑脸盈盈地接待着到会的客人,我在精美的签名簿上签上了我的中文签名,并把给新人的红包交给接待小姐。接待小姐在与会名单中找到我的名字,并告诉了我所坐的桌号。

  我走进宴会厅,只见厅内布置得温馨浪漫,喜气洋洋。舞台的幕布上是一个硕大的金色喜字。在灯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一个比人还高的多层结婚蛋糕像一座宝塔似的矗立在舞台的一角,那乳白色的光泽与粉红色的背景交汇相映,显得缤纷绚丽。

  从舞台的正前方及宴会厅的中央铺着一条长长的红地毯,地毯的两边排列着花柱,每一根花柱的上方,五颜六色的鲜花簇拥着一只白色的蜡烛,姹紫嫣红,烛光摇曳。衣着华丽的宾客们倘佯在这花影和烛光中,好一派衣香鬓影的奢华风采。

  当我正在寻找我的桌号时,一位女侍者走过来,她手里托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红白葡萄酒,洋酒、啤酒,以及橘汁和饮料,“Wouldyoulikesomedrink,sir?”

  “Yes。”我端起了一杯啤酒,“Thanks!”我喝了一口,苦涩清凉。

  我端着那杯啤酒找到了我的位子,刚坐下,“哥。”一声轻柔恬美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扭头一看,是小雪。

  我简直认不出来这是小雪,黑色的晚装礼服,系在胸部,雪白的肩膀和背部全裸露着,形成强烈的黑白反差,这种美,显得厚重,令人震撼。高挺的乳房只遮住了一大半,很深的乳沟完全显现,一条银色的项链闪烁在洁白的胸部,一个由KYM英文字母组成的挂坠儿垂挂在项链下,与乳沟形成完美的搭配,光影飘渺,美伦美唤。她使人感到没有丝毫的淫荡,反而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美感。

  在我惊艳的遐想中,小雪狠狠地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干嘛这样看我?”

  “哦,太美了,太美了!”我回过神来,连声称赞。

  “没见过啊?”小雪嗔怪着坐在我的身边。

  “百看不厌嘛!”我嬉戏地说道。

  “哎,你可是我哥啊。”小雪坐下后,伸手在我的腿上一掐。

  “哎哟,好,好。我老实点,你喝什么?”我说。

  “你喝什么?”她反问我。

  “啤酒。”

  “我也要啤酒。”

  于是我向侍者招手,我从她的托盘上端起一杯啤酒放在小雪的桌前。

  “谢谢!”小雪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小雪没有参加教堂婚礼,参加婚宴是筱怡安排的。我们这一桌,除了我的小雪,还有王丽和筱怡,剩下的都是王丽医院里的同事。

  大厅里的音乐突然停止了,灯光也随之变暗,两束强烈的灯光从高耸的灯光塔上射在舞台上,两位主持人出现了,小雪告诉我说那是两位新加坡电视台的名主持,男的说英语,女的讲华语。这是新加坡的习惯,无论大小活动,都使用两种语言。

  主持人一通表示欢迎到场来宾的开场白之后,宣布新娘、新郎入场。随即婚礼进行曲响起,那两束灯光立即转向了红地毯那头,照在许耀明和陈静的身上。

  接着陈静挽着许耀明的胳膊开始踏着红地毯向舞台走去,这时两旁的人们拼命向他们喷射彩胶,挥洒彩沫,周围的烟雾也开始飘起,摄影的闪光灯不停的闪烁,祝福的喊叫声,拉彩胶的劈里啪啦声,音乐的欢快声,宴会大厅漾溢着浓浓的庆典气氛。

  陈静和许耀明在烟雾缭绕中走向舞台,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时,我突然感到小雪是那么的安静,只见她默默地坐着,眼睛直直地望着舞台,眼光中充满着无奈,她没有鼓掌,嘴唇紧紧地咬着,一脸的阴沉和凝重。

  我的心沉沉地往下跌,重得无法呼吸。我想她现在的心情一定和我一样,她爱的人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她,这怎能不让她悲哀,怎能不让她伤痛呢?

  舞台上的一切表演似乎都在刺痛着我们的心。

  我为小雪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悲哀。这里没有一年四季的轮番交替,春夏秋冬的风景早已模糊了往昔的美丽,时间的推移在你我的心头种植起无法触及的回忆,脸上残留的泪痕述不尽的心痛,全在这一刻涌动起来,可悲的人生!

  轻轻的感叹一声人世的苍凉,有太多的精彩有太多的无奈,想孤立自己的感受让它与世隔绝却是那么遥远而不可及,也许人类本身就是以爱为主题,以恨为线索展现一幕幕的喜剧与悲剧,设置了一个个痴恋和背叛,相互连接却不能靠近也不能疏远。也许爱过才知那份伤痛有多刻骨铭心,也许失去过才知那份空缺有多钻心刺痛。

  这时,舞台上有人在讲话,说的是英语。声音温润但显得无力。只见他双手扶在讲台上,目光透过一副金丝框的眼镜盯在讲台的稿纸上。讲话结束了,台下有稀稀落落的掌声,然后两位礼仪小姐上前把他搀扶着走下舞台,这时我才感觉到那是筱怡的父亲。

  主持人又出现了,我听到女主持人在喊我的名字:“下面请林子昊先生代表女方家属讲话。”

  我心里一震,是我展示的时候了。我把酒杯里剩余的啤酒全倒进嘴里,站起来,右手正了正脖子上的领带,便昂首挺胸地走上了舞台,我站在那张布置得极为精致的讲台后,朝台下望了一眼,好象有无数只眼睛向我射来诧异的目光,似乎这样更使我有了信心和勇气,我心里有一种要征服他们的自信和狂妄。

  “各位来宾!”我说出第一句话,仿佛听到我的声音在大厅里回旋,高亢、宏亮。我不喜欢说“女士们,先生们。”那种俗套的开场白,更不喜欢手里捧着一张纸,照本宣读。我喜欢潇潇洒洒地即兴发挥。

  “我叫林子昊,陈静的朋友。今天是许先生和陈静的大喜日子,我祝他们:新婚愉快,幸福快乐!同时,我还代表陈静的母亲,祝他们和睦、平安!我还要感谢大家的光临,感谢你们为这对新人所带来的声声祝福和美好心愿。”我把后面的一句话提高音调,然后停顿。这时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不会使用什么“白头偕老、百年好合”这类庸俗的字眼,一是我不相信,再就是我也不愿意。

  “提到陈静的母亲,我现在感到心痛。谁没有母亲?谁没有儿女?我想,此时此刻的老人正以泪洗面,思念亲人,因为她看不到自己含辛茹苦养育大的女儿就这样出嫁了,她看不到这样奢华的场面,这样隆重的情景,她只能饮尽辛酸,孤苦伶仃,望着无边的黑夜,望着无际的苍穹,默默地祈求,默默地祝愿。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时候我们怎么能不感到揪心!”

  这时候我沉默了,我停顿下来,我看到陈静在哭泣,王丽在不停地为她递上纸巾。大厅内异样的静默,我听到台下有抽泣的声音。我接着说:“我崇尚母亲的情怀,我赞扬母亲的伟大,从十月怀胎到呱呱落地,从呀呀学语到蹒跚迈步,哪一步不凝结着母亲的心血和操劳,女儿长大了,结婚了……”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许耀明拉长着脸走到主持人的跟前嘀咕了些什么,然后主持人来到我的旁边轻声的对我说:“林先生,请不要讲这些,好吗?

  这是婚宴,是大日子,应该讲些高兴的话题。”

  我点着头,正在踌躇,我朝站在舞台边上的筱怡望去,也许筱怡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走过来,说:“Goon!Don’t worry!”

  于是我继续讲:“女儿长大了,结婚了,那是母亲呕心沥血的结果,母爱是一首无言的歌,浸润着我们生命的每个季节。陈静的母亲和所有普通女人一样曾经过痛苦而艰难的挣扎,用她那成熟的心智和海一般深厚的情怀,把自己的女儿养育成如今这么优秀美丽的女儿。为什么她老人家就不能与我们共同分享此刻的温馨和喜悦呢?

  就是因为一纸的入境签证啊!”

  我再一次的停顿。我看到人们在交头接耳,我听到台下的一片哗然。“Howcome!”有人质问。

  讲到这里,我停住了,我不想再往下讲了。毕竟这是陈静的婚宴,是个喜庆的日子,也不想太得罪许耀明。于是我最后说:“最后,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胜意!”最实在的语言,最现实的祝福。

  “谢谢大家!”我说完走下舞台,不卑不亢地回到我的座位上。我知道有无数双眼睛在看我。

  婚宴在继续进行。开始上菜了,第一道菜“龙凤呈祥”,宴会厅内的灯光逐渐变得黯淡,端盘子的侍者一列排开,从门外鱼贯而入,托盘都举在肩膀以上,盘子里都点着一根红色的蜡烛,侍者的队伍在桌与桌之间穿行,摇曳的烛光在黯淡的背景下,形成一条长长的蔓延的火光,犹如一条长龙在夜空中飞舞。

  待每一个侍者到达每一个餐桌前,宴会厅的灯光又亮了,当侍者把盘子放在餐桌上,我发现原来是一道什锦拼盘,但盘子里那用水果雕刻的一龙一凤却显得栩栩如生。

  菜肴一道地道上,舞台上有歌星在表演助兴,宴会丰盛而热闹。

  我看到陈静和许耀明在桌间迂回,为每一桌的客人敬酒和照相留念,王丽提着酒瓶,身后一个红旗袍小姐端着托盘和他们形影不离。现在的陈静,又换了一套礼服,一件无袖的中式旗袍,把她那高挑的身材衬托得优雅别致。王丽也换成了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显得简洁素雅。

  小雪默默地端起酒杯自斟自饮了两杯,惊得四坐个个目瞪语塞。筱怡在招呼舞台上的表演,王丽在跟随陈静敬酒。这个桌子上只有我和小雪认识,今天小雪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柔情和活泼,她如一只受伤的糕羊,冷冷的望着我,她的眼光冷的像一束寒冰,逼得我无法正视。

  我能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可以宽怀她的伤害呢?我颓然无言,只好不停地为她倒酒,与她一起一杯接一杯的喝。我看着小雪不停的在酒中麻木沉沦。我知道,酒精也许会让小雪舒服一点,至少,疼痛不再强烈。

  当陈静和许耀明过来敬酒时小雪已面红耳赤,醉眼朦胧,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舌头已不听使唤,甚至站起来都觉得困难。这时筱怡跑了过来,拥着小雪说:“你干嘛这么喝啊?”

  “没,没事儿,哥,倒酒。”小雪伸手又去抓酒杯。

  “子昊,你怎么也不看着她点儿?”筱怡责怪着我。然后搂住了小雪。

  “今天是喜,喜庆日子,干嘛拦她啊,来,祝,祝你们新婚快乐!”我端起酒杯要与许耀明干一杯,但我发现他愣那儿了,他凝望着小雪,凝望着小雪胸前的那条银色的项链。陈静和王丽在应付那几个医院的同事,并没有注意,但我清晰地注意到了许耀明那恐慌的神色,我只好把举着酒杯的手缩回来。

  “哥,人家给你敬酒呢!”筱怡一面拥着小雪,一面对许耀明喊着。

  “哦,哦。”许耀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但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小雪。

  我没有理会他,将一杯酒全灌进嘴里。脑袋感到晕乎乎的。

  这时等在旁边的摄影师喊了一句:“你们还照不照啊?”

  “照,当然照!”于是筱怡把陈静他们喊过来,我还是坐着,筱怡拥着小雪坐在我的身边,王丽站在我的身后,许耀明和陈静站在小雪的身后,旁边还有那几个医院的同事。这时摄影师对着我们,只见闪光灯一闪,留下了一张珍贵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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