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将士走上绝路。
…………………………………………………………………………………程宗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紫真的出事了?
东方曼倩对小黄门道:“这位程大夫是大行令,那是他手下的治礼郎,我刚才已经验过那人的腰牌。衙中有事,需要立刻面见程大夫——此事关乎诸侯,少顷天子召见,说不定要谈及此事。赶紧安排让他们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