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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李冰璇

番外:李冰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幕间十二

  【夜已深,明暗的烛火摇曳,灯影在窗棂上重重,杜预伏案仍在认真抄写着讲义。而窗外,山尖衔来一轮好月,青雾如烟袅袅。

  “吱呀”一声,那不似凡间美貌的女子推门轻轻走了进来,似乎是怕打扰了丈夫,她飞快的瞥了一眼伏案疾书的年轻人,可杜预满脑子都是经文讲义,哪注意到英招的到来。

  只见丈夫仍醉心向学,英招又看了杜预年轻英俊的脸庞好几眼,这才羞涩的抿着唇儿,纤细柔弱的腰身轻扭着从他身边走过,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捏出一粒香丸,点入香炉。

  重新点亮了烛灯,骤然明亮的视野让书生下意识的抬头,正与那双缭绕着云雾青霜的眸子对视,随着彼此情愫的蔓延,氤氲缭绕的清香似乎隐含了某种绵绵情调。

  夜华似匹练,溪水潺潺,随着时间的推移,明月高升,皎洁月光温柔的染尽了那清澈流水。】

  “冰璇?冰璇?你脸怎么这么红,还滚烫?”

  “没,我没事。”少女又些羞恼的抬起头,又不好意思与关心她的琴姐姐诉说,只得把头扭到一边,挣脱开琴镜湖伸到她额上的手掌,又紧接着把目光投入到了书本中。

  自从英招与杜预结为了夫妻,年轻人如愿以偿的将神女牢牢的栓在了自己身边,他的体贴与情话让单纯的神女为之痴缠,一颗芳心紧紧的系在他身上。

  但这场人神之间的结合似乎并不受上天眷顾,在夫妻俩的一次外出远游时,老家突显天灾,宅子所在的小镇被暴雨从山上裹挟的碎石滚落摧毁了,小镇上的幸存者不足十之一二,其中当然没有杜预的父母亲友。

  巨大的打击让书生差点一蹶不振,他最珍视的人都离他而去了,只剩下神女英招,他哄来的妻子。

  【暴雨渐渐势微,狂风夹杂着人们的啜泣声在小镇上怒嚎着,年轻人从赶路的马车上下来,跌跌撞撞的跑向小镇,一路尽是惨剧。

  他颤栗的走到尽头,望着已是一片废墟的宅邸,那里只有寂静,恍若时间停止了。杜预踉跄的跪倒在泥泞中,脑海一片空白。

  冰冷的雨点嘲笑似的打在他脸上。

  杜预的牙齿都在打颤,眼中的事实冰冷而令人恐惧,只是一次简单的出游而已,谁曾想这竟是天人永隔。

  冷风灌进他嗫嚅的嘴里,让他打了个哆嗦。

  而身后,油纸伞被轻轻的放到地上,英招缓缓走到年轻人身前,以同样的姿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

  杜预愣住了,身前的怀抱温暖而又柔软,给予他鲜活的力量,替他抵挡了飘摇雨丝,接纳了他的一切无措和悲伤。

  “你还有我,杜郎,英招还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年轻人怔怔望着妻子温柔而又怜惜的美丽脸庞,一时百感交集,内心被狠揪着,他的泪融入了这场暴雨中,无声无息。】

  天灾过后,夫妻之间的感情更胜往昔,杜预看着比平日里更加怜惜照顾他的妻子,时常感觉到一阵恍惚,他的梦想与英招的愿望从一开始就是相悖的,本来他还能做到在冷酷的心外包裹一层甜言蜜语,但事到如今,她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神女对他的好让他愧疚,但更让他贪恋。

  看着妻子时常望向窗外的远方的背影,杜预不禁思索,如何才能让英招心甘情愿的放弃她的愿景,永远拴在他的身边。

  卖掉了所有的地契,再加上从废墟中清理出来的财物,得来的钱足够夫妻二人生活好一阵子了。于是二人搬到了附近的城里,租了个小院继续生活,面对更照顾他的神女,杜预发现自己从英招身上得来的过目不忘的天赋更加强大了,不少时候,他甚至能做到一闻千悟。

  依托于更加强大的天赋,虽然会试的竞争更加激烈,但杜预依然取得了不错的名次,之后就只剩殿试了,若是再取得个好成绩,那他可终于实现了自己走进权力中枢的梦想。

  【会试结束的那一日

  纵使等在贡院外的学子家眷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但在一个角落里,却突兀的空出了一小片空地。

  人们不敢去拥挤那位仙子般的姑娘,又或者是在她那清丽脱俗的气质下生出了心中的自卑而不敢靠近。

  只不过随着大门的打开,年轻的学子们或愁眉苦脸,或一脸神清气爽的迈步而出,围着的人群都开始骚动起来。

  “杜郎!”英招看着鱼贯而出的学子,笑着朝其中一位年轻人呼喊招手道。

  “哇,那是谁?”

  “是啊,好生漂亮!”

  “杜兄,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已成家立业了,关键是妻子又如此美貌,实在是羡煞我等啊。”“是啊是啊,这还没放榜呢,杜兄就已经一鸣惊人了。”杜预一旁的考生看着向他身边招手的英招,对杜预笑着打趣道,此话一出,好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人群中那个绝世而独立的身影。

  “诸位,在下家中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看到那么多人的目光涌向貌美的妻子,年轻人的心中涌起一阵慌乱,同场的考生中不乏富商巨贾之子,也有亲戚在朝中为官的贵子,他真的怕英招被这些人中起了色心的拐走,如若真的成了这样,那他的殿试还怎么办,若是会试落榜了又怎么办。

  心烦意乱着,杜预铁青着脸挤入人群中,在妻子的轻呼声中一把拉住英招的衣袖往外走去,带着她七拐八拐的,快步进入一家买丝绸绫罗的店,待出来时,英招的脸上已经戴上了一张面纱。

  “杜郎这是见其他人看到了英招的美貌,吃醋了吗?”英招笑嘻嘻的挽着杜预的手臂,靠上了他的肩膀。

  “嗯……嗯……”

  杜预斜睨了一眼妻子,见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倒是松了一口气,只要他不说,单纯的英招肯定不会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那好吧,以后英招出门都带着面纱,英招的容颜,只给夫君一人看~”神女只当是杜预对她的关心和呵护,一想到会试已经考完,离她们二人徜徉天地的时日又进了一步,她便难捺不住心中的甜蜜,撩起面纱的一角,在年轻人的侧脸上轻吻一口。】

  少女玉手轻扬,神女和年轻人的喜怒哀乐就此翻了一个新的篇章。

  挨过了那忐忑不安的几日,放榜之日终于来到了,杜预搂着妻子挤进了人群当中,当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忍不住热泪盈眶,会试已过,不论殿试的成绩如何,他的半只脚已踏入了朝廷当中。

  年轻人不由得看向远方被重重楼阁遮挡的皇宫,胸腔中的权欲之火熊熊燃烧。

  英招倚在丈夫身上,箍在她柔软肩膀上的大手像铁钳一样让她感到疼痛,但看到深爱的人振奋的样子,她咬住了下唇。

  【小舟上,杜预看着坐在船头的神女,秀美白皙的脚尖点着碧波漾开的江水,轻轻走过去坐在了她的身边。

  “杜郎,你为何还皱着眉头呢?这次回乡祭拜伯父伯母,他们一定会在九泉之下为你的科举而感到欣喜,祝贺的。”“我知道。”

  杜预伸手握住神女的手,被她柔柔痴情的目光注视着,内心突兀的跳了一下。

  “英招,如果说……如果说……”

  “嗯?”

  “第一次见到杜郎吞吞吐吐,好像偷偷做了坏事的样子,真叫英招开了眼见呢~”神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春花般绚烂,她本就是山中神灵,钟天地之毓秀,在此刻两岸联袂的高山和茫茫碧江的映衬下,更是美如天仙,超凡脱俗。

  英招白了年轻人一眼,倚在他的怀里,脚尖调皮的扬起点点江水,“都已经是夫妻,人间的夫妻了,还有什么事不方便说?难不成杜郎还嫌弃英招了不成?”“怎么会?”

  杜预脱口而出,有英招带给他的天赋,他还想搏一搏殿试呢,只要得到了天子的赏识……再者,英招本身就胜过了人间绝色,更是对他照顾有加,没有英招就没有今日的杜预,他怎么可能嫌弃英招呢,只是苦恼而已。

  “胡说,杜郎开始瞒着人家,心里藏事情了,哼!”年轻人感受到神女倚在他肩膀上的螓首猛地一摆,赌气似的看向一边,心里咯噔一下,又好气又好笑的道。

  “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和你一起去游览这世间的美景罢了。”

  “真的吗,杜郎你真好!”神女装作生气的小脸上立刻转晴,她抱紧年轻人的手臂,“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很久很久了,怕打扰你学习就一直没跟你说,没想到你还一直记得答应我的愿望呢。”“等你考完殿试我们去西北边玩怎么样?我还没见过那里的雪山和盆地,或者西南也行,听说那里山石奇形嶙峋,遍布溶洞……”看着神女兴致勃勃的讲述着以后的规划,杜预一阵头大,他慌乱之时提起了曾经许下的承诺,本想着安抚神女,没想到却正好掩盖了他原本的说辞,看她这般反应,若是告诉她考完殿试后还需做官,还要等待一段时日,她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失望的就此离开……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李冰璇看着会试结束后没几日,杜预便和英招一起坐船从京城回老家祭拜父母的场景,翻完了这一册的最后一页。

  杜预对英招的功利性的感情让少女愈发厌恶,可怜的神女,被他玩弄于掌中却不自知,他的自私和无耻让李冰璇回想起了童年的记忆,曾几何时,她也是别人取笑作乐的对象,只不过,那时的自己,还如眼前的英招一样,沉溺于自己编织的逻辑牢笼里,没有见识过牢笼外的冰冷刺骨。

  李冰璇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为自己之前看到杜预和英招之间的暧昧脸红而羞愧。

  昨晚,婆婆说新来的那位大公子的未婚妻也喜欢看书,所以那个女人特意下令书馆为她张罗了些新的书籍,其中正好有新的一册《藏娇》,所以她又偷偷“借”了回来。

  李冰璇在心里稍许庆幸,陇西这地方民风尚武,民间读书人是不少,但比起帝国的其他地方还是少了许多,这些闲书自然流通的也慢,她这边读的最新是第三册,但其他地方可能都已经发行了第四册,甚至流通了很长时间呢。

  若是没有侯府的力量去搜集这些闲书,单靠她自己等着街边零星的书店,那得不知猴年马月呢。

  幕间十三

  吃过午饭,见琴镜湖又开始打坐,似在运功疗伤,少女只得收起了询问的心思,拿起之前看过的小说又回味起来。

  看到正酣,小院的篱笆门那突然响起了叩门声。被打断思绪的李冰璇猛然抬起头,瞳孔却是睁大了,这么多年了,这里只有她和婆婆二人,自然不会敲门,那此刻有了敲门声,前来的会是谁呢?

  少女和惊醒的琴镜湖对视一眼,后者轻轻踏上了屋顶的后方,在茅草上隐藏身形。

  怀着忐忑的心情,李冰璇走上前,轻轻拉开了小门。

  来者一身柔顺的蓝白色圆领袍,发髻小冠上还插了根玉簪,书生似的打扮,高挺英朗的面孔在这身着装衬托下多了丝儒慕之气,少了些锋利的棱角,远处的树林阴影下还隐隐能看到几张陌生的侍人面孔。

  李照乾愧疚的看着面前柔软而又倔强的妹妹。

  “冰璇……”

  “砰!”

  少女抚着胸口,气喘吁吁的靠在关掉的小门上,目光涣散的看着院子里。

  “冰璇……”

  “你到底是谁!”李冰璇咬牙切齿的大喊着,尖利的声音让少女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是李照乾,你的哥哥。”

  门外的人从被少女一瞬的美貌惊艳中回过神,缓缓答道。

  见门仍然没有打开,李照乾叹了口气,开口道:“冰璇,有十一年了吧,我们有十一年没有见面了,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怕我再次伤害你,但这次从军中归来,我是想向你道歉的。”“那时候我做的确实不对,身为李家的长子,身边的认可和虚荣心总是裹挟着我,娘亲……家里的风言风语吧,也蒙蔽了我身为兄长的良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你,最后甚至,还差点要了你的性命……”“闭嘴!”

  李冰璇颤抖的喊道,听到当年的主凶亲口提到那场差点死去的惨事,以及被欺凌的回忆,心神具震,仇恨与怨怒一同涌上心头。

  “李照乾……咳咳……你不是我哥哥。”

  她冰冷的喊道,记忆中的童稚面孔与刚才所见的英朗的年轻人所重叠,他的话语像是重锤一样锤在她心头。曾几何时,她也曾在恐惧与悔恨中谋划着如何复仇,把欺辱要她性命的李家公子们一个个都扔进冬天的池塘里钓鱼,要他们哭着喊着跟她道歉。

  但当时间流逝,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早就把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抛之在脑后。可如今,当初要她命的人反倒真的主动过来自降身份道歉了,李冰璇心中像是有滔天海浪翻涌,复杂的情绪冲击着她的大脑,抨击着她脆弱的心脏,让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对不起,冰璇。”李照乾沉默了会儿,他从外面踮起脚尖看了看这个简陋但稍显温馨的小院,几根葡萄架,一个烧火用的灶台,水井以及几张木椅,比寻常人家还要狼狈。

  没有一丝符合永平候女儿的身份,连一个侍女都没有,更别提平日里丰盛可口的珍馐了,严酷夏日,没有冰块降温,冰冷寒冬,没有兽金碳取暖,她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熬过去的。

  蝉鸣声寥落,不闻人声。

  李照乾感到一阵心酸,他忍不住将父亲的告诫按下心头,道:“冰璇,跟我走吧,我身为父亲的长子,可以把你重新介绍给大家,给你在府里安排新的住处,有匹配你身份的衣服,还有侍女的照顾和好吃的,这都是你本应该享受的,到时候再给你找个如意郎君,风风光光的嫁出去,十一年了,难为你一直住在这里,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呵,你想错了,李照乾,我在这里过的很好,不用你假惺惺的过来道歉,又或者,你想让我出去按照你的安排度过一生,好抵消你嘴里那点可怜的愧疚感?”“用愧疚的口吻说出如此理直气壮的话,随随便便就把人给安排的明明白白,不愧是永平候府的继任人呢。”少女的声音犹如碎冰,她听出了李照乾话中的悔过之意,但是这更让她愤怒,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更不会轻易原谅一个让自己童年充满阴影的人。

  “你走吧,你是身份高贵的侯爷继承人,何苦自降身份跟我这弱女子道歉,你有你光明的未来,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活。”“我只是想以长兄的身份去补偿你。”李照乾忍不住将手放在坑坑洼洼的木头小门上。

  “补偿?补偿!你以为你的做法叫补偿吗?在受害者面前一次次揭露过去的伤疤,然后用一个高高在上的强者身份以怜悯愧疚的口吻施舍弱者,你管这叫补偿?!”“收收你无处发散的愧疚心吧!我不需要!”

  少女的感觉胸中的气血在翻涌,鼻尖滚烫,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住了哽咽,狠狠的厉声道。

  撂下这句话,仿佛胸中卸下了一块巨石,她藏了十一年的戾气都在此刻尽数消散。

  “你见过泼出去的水能收回吗?当年的事已经发生了,咳咳……”李冰璇怔怔的看着手心的一抹嫣红,瞥了一眼自己的银白色的发丝,喃喃道,“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你所愿,侯府的继承人。”“呼——”李照乾沉默的望向天空,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在他心中升起,回忆起朋友王成宝那憨厚的笑容,他更觉苦涩。

  “冰璇,算了,不管怎样,我都要把这枚令牌交给你,以后遇上了事,出示此令牌,便可以李家嫡女的身份畅通无阻。”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木门看向了抱膝靠门坐在地上的少女,“冰璇,最后能让我再好好的看你一眼吗,以——”“以——”

  他渐渐的说不出话来了,可门后依然寂静无声,李照乾颓然的叹了口气。

  “令牌我挂在门上了。”他疲惫的小声道。

  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过头。

  直到脚步声消失了很久,李冰璇仍然靠在门后坐了很长时间,银色的长发耷拉在她的胸前,显得她孤独而又纤弱。

  琴镜湖慢慢从房子后面转了出来。

  她看到恍惚的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

  李冰璇慢慢抬起头,并没有去握那只满是细茧的手,反而握紧了掌心的血迹,踉跄站起。

  “我没事。”她扬起洒满珠玉的小脸,努力的灿烂一笑。

  她绕过琴镜湖向前走着,走着走着却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

  直到她撞到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里,寒冷的身躯被暖意所包裹,冰雪般的发丝被温柔的抚摸着,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心中复杂的情感,泪儿伴随着十一年的委屈一股脑奔涌出来。

  永别母亲,失去父亲,大难不死,苟且偷生,彷徨至今。

  少女的太多绝望都被压抑在心底,而今一同宣泄而出。

  “哭吧,哭出来心里能好受多了。”琴镜湖咬紧了嘴唇,将泣不成声的少女抱得更紧了些,“我的心与你一起疼着。”……

  ……

  幕间十四

  打开门,李冰璇拿起了挂在门扣上的令牌,但她连看都没看,宛若手中攥着的是一团火焰,对着树林最阴翳的地方狠狠扔了过去。

  这算是与过去道别了吧。她喃喃自语了一句,转身走回了屋里。

  “你以后打算一直留在侯府里吗?”

  “当然不。”

  李冰璇对着琴镜湖嫣然一笑,像是经历过暴风雨,荡尽铅华后的白荷。

  “我和婆婆约好了,等攒够了钱,我们就一起去江南,去我娘亲的故乡。”她迎着琴镜湖询问的目光,坦然点头,“是的,她已经故去了,但我想念她,我想去看看她以前生活过得地方。”少女迟疑了一下,又轻轻道:“如果有条件的话,我倒想再回一趟京城,那里是我娘亲故去的地方,她的坟也在那。”“如果琴姐姐无处可去的话,不妨与我们同行吧。”琴镜湖看着少女诚挚的笑容,尝试着,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李冰璇的小脑袋。

  “好。”

  当天晚上,琴镜湖感知到了老人和少女尽皆睡的深沉后,才悄悄起身走出门外,走出院子,九境清微玄天真言自然运转,她的手抚摸上一片绿叶,放开五感。

  她只穿一件小衣,月光照在她裸露在外大片的白皙无暇的娇嫩肌肤上,熠熠生辉。

  风儿吹动的沙沙声,石缝里唧唧的虫鸣声,以及小动物在草坪间穿梭时滑过叶片的声音。

  她听了很久,才听到大概离自己十几步远的位置,一只野猫的爪子似乎是碰到了某个金属物品,略有清脆的声音。

  琴镜湖走了过去,在一片灌木丛下,黄铜色的令牌在夜色中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她静静的看了一会儿那个在永平候府里象征着高贵身份的令牌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将令牌拾起,揣入怀中。

  数日之后,天气明显萧瑟了起来,秋末要为冬天铺垫好情绪,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秋天最后的雨。

  琴镜湖站在檐下,伸手接了一滴雨水,刺骨的寒意沁入手心,竟比寻常冬雨的寒气更加重。

  “这是自然在告诉万物,冬天的脚步近在咫尺,要做好封闭巢穴,冬眠的准备。”她一边用功法炼化寒气,一边将手臂横在了李冰璇身前,制止了少女也想用手接雨的淘气举动。

  “这雨对身体很不好,你别淋了。”

  “哦。”

  少女应了一声,她与琴镜湖早已熟络,自然也不再绷着脸,维持清冷的模样。

  但她的目光仍牢牢的盯着院子里的小门,明明是中午了,婆婆怎么还没有回来呢。

  正想着,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冰璇的双眼亮了起来。

  却不料,进门的干瘦身影一头栽倒在院子里,灰白的头发溅上了肮脏的泥水,那洗的发白的衣袖仍牢牢的抱着食盒。

  “婆婆!”

  少女惊叫一声,不顾冰冷的雨水直冲了过去,琴镜湖拎起檐下的雨伞,也紧跟着朝着少女单薄的身影追去。

  “婆婆!婆婆!”李冰璇眼眸瞬间就红了,她跪在地上,把老人扶起来焦急的询问着,可婆婆却毫无声息的倚倒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

  琴镜湖在少女身后观着老人的气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不对不对,要先把婆婆抱回屋里。”少女喃喃着,可她站起身才发现,自己本就身体虚弱,又怎能负担起一个人的重量,李冰璇只好将老人的一条手臂搭在肩上,朝屋里走去。

  待一切都安置好,李冰璇看着躺在被窝里的老人,又摸了摸炕,感受到那被柴火烧的滚烫温度,她才略微松了口气。

  一转头,只见琴镜湖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口拧着湿透的外衣,但肉眼可见的,那件她身上仅穿的月白色小衣仍然湿了大半。

  之前扶严婆婆进屋的时候,多亏了琴镜湖为她撑伞,当时心急却是没有注意到,那么冷的雨啊,家里却只有一把伞……琴姐姐身上的那件小衣本是自己的,但后来借给了她,被她用针线活改造了一些后勉强能穿,此刻那半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竟然在背后也能看清那高耸的浑圆轮廓。

  少女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自己的。

  她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琴镜湖。冰冷的感觉让她浑身一颤,可下一刻,她感觉怀中的人儿浑身紧绷了起来,慢慢的。像是有层流动的火焰在琴姐姐的肌肤下运转。

  淡白色的水汽慢慢散发,李冰璇感觉怀抱的身躯温暖了起来。

  “琴姐姐,这是你练的功法吗?”

  “是……是的。”

  原来被人从后边抱着的感觉是这样的。琴镜湖有些呆呆的想着,还未是掌门的师尊虽然宠她,但碍于师徒间的距离,抱过她的次数屈指可少,后来入门的小师妹本就性子清冷,天赋也并不弱于她,一开始就修炼了九境清微玄天真言,自然为人更冷了。

  少女的手环绕着她的腰间,暖暖的吐息打在她的耳垂上,散发间,琴镜湖甚至能感受到少女那心脏的跳动声,这让她的脸有些红,可很快,再次产生波动的心境便被道链给强行抚平。

  脸上是一副淡然的平静,但琴镜湖却有微微的不舍,这点不该有的心绪是她在挣断一条道链后赢得的胜利。

  “我也想练,如果我也有一身武艺,就能够早日带着婆婆从侯府里出去了。”“可外面的世道不太平,我出来时听闻,东海水师那里前些日子险些又发生了暴乱,多半是七八年前那个姓卓的将军被稀里糊涂斩首引发的后患,内地也是,流民一直不少,占了山,便成了寇,苦难人挥刀相向,还有北面的燕漠,气候变冷了,羌人都想攻打大秦,那北蛮子更不用说了,更何况那里驻守的将领好像病倒了,管事的是他的女儿,你说奇不奇怪?”“我倒更相信是那个姑娘厉害,她有能力让部下服气。”“你相信,但朝里的人可不相信,师尊集会时,那些官员们讨论的最多的便是处置燕山那位没有帝命却揽将权的姑娘。”“我不管,就算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但也有像琴姐姐这样的好人啊。”琴镜湖一阵恍惚,少女仿佛理所当然的话语让她心底一阵酥麻的震颤,在道链的锁情作用下,那种被当做依靠的奇妙感觉一闪而逝,但却让琴镜湖深深的记住了。

  “可你的身体太虚弱,还有病根,经脉都被淤堵了,练功反而会让身体不堪重负。”琴镜湖柔声安慰道。

  “琴姐姐,你也看出来了啊。”李冰璇静静地靠着琴镜湖的肩头,声音细微,“我从小体寒,情绪起伏过大便易昏厥,就连这银白色的发丝,也是天生的。”外衣被搭在外墙上,她的手腕被琴镜湖轻轻抓住了,暖乎乎的,想来是琴姐姐提前蒸干了手上的雨水吧,李冰璇猜测着。

  少顷,少女才听怀中人道:“先前还奇怪你这漂亮的发色,现在却是有个大致的猜测了,你的身体里淤积了很多寒毒,小时候还是一点,但随着你长大,她吸收了你平日里身体被侵入的湿气,愈发壮大,愈发难根除,这也是你说的前面两点的原因。”“而你的发色原因,我感觉,像是伯母在怀孕期间,被人下了寒凉的慢性毒药,你虽然大难不死,但这种药物却也改变了你的发色,是种病变。”琴镜湖摇摇头,把最后这句脑海里构思的话删去,冰璇的身世这些天她也了解了不少,要是知道这个推测,不得当场晕厥过去,于是她便改口:“最后嘛,你的发色这么漂亮,何苦烦恼,旁人羡慕都来不及呢。”“琴姐姐真这么觉得吗?”

  “是啊,这难道不是最直观的看法吗。”

  少女抿了抿嘴角,荡漾出一抹笑容,婆婆果然没有骗她呢。

  “那我练不了武了,只好求琴姐姐保护我了。”“放心吧,我答应了你一起去江南,一定会保护你的。”琴镜湖没有一丝迟疑。

  “好,姜汤应该煮好了,我去盛。”

  “我去吧,你去躺入被窝,淋着一点雨也是淋着,别光顾着别人,爱惜自己一点,知道吗?”少女的手冰凉,被她握了许久却不见丝毫暖意。琴镜湖叹了口气,转身轻轻捏了捏少女的琼鼻,看着李冰璇躲闪着,最后乖乖的缩进厚被子里,才去灶台盛烧好的姜汤。

  李冰璇喂了婆婆大半碗姜汤,才自己喝了点,暖流顺着食道涌下,火辣辣的,久违的困意涌上大脑,少女挣扎着为婆婆掖了掖被角,这才松开了心神,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床上睡去。

  幕间十五

  大雨下到了深夜。

  严婆婆从昏迷中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闭目守在炕边的琴镜湖,她浑浊的眼睛转了转,才看到了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香的少女。

  “咳……咳……”严婆婆轻轻咳了咳,她挣扎着坐起来,喝了琴镜湖手里递来的热水才有了些精神,但嗓子的难受让她话音低了很多。

  “谢谢你了,琴姑娘。”

  琴镜湖没有回答,坐在一旁看着熟睡的少女出神。

  老人默然了会儿,感受着轻飘飘的身体里不断流逝的体力和生机,她缓缓对着那位陌生的姑娘开口道:“说来惭愧,琴姑娘刚来的时候,老身还一度怀疑你会给冰璇带来危险,会给我们平静的生活带来风波,但现在,无疑是老婆子错了,在此给姑娘道歉。”“还有一件事,纵使厚着脸皮,老身也想求姑娘帮忙。”琴镜湖眼睛转向老人,声音平静:“您说吧。”“姑娘,看在冰璇救了你一命的份上,过几日便带她走吧,能去哪是哪,走的越远越好……便是入你那山门也罢……”“老婆子有自知之明,这枯瘦的身体早就被平日的操劳与忧心榨干了精力,本想着能再照顾冰璇几年,可老天爷也偏偏与我做对,这场雨啊……咳咳……”“我的命数差不多到头了,再也不能护持冰璇这孩子,她父亲的良心被狗叼走,而他的续弦更是恨不得制冰璇于死地,没有了老婆子舔着张故人之脸续着那缥缈的旧情,这府里容不下她。”“姑娘……求你……”

  琴镜湖闪身来到老人身前,白玉般的两根手指搭在那枯瘦的手腕上,凝神屏息了许久,严婆婆也没有打搅她,只是不舍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她早就视为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少女。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答应你。”琴镜湖慢慢将手放了回去,心中沉甸甸的,她忍住疼痛,垂眸道,“冰璇以后的路,我来替你守护。”“走……要快……冰璇她生的太过美貌……若是被府里的其他人发现……咳咳……易招惹觊觎……”“明日,明日我便去安排车马行。”

  “好……好……”严婆婆笑了,心中的大事了下,她再次疲惫的沉沉睡去。

  夜渐渐深了,炭火只余小小的火苗,散发着温暖,屋外,雨声仍未停止。

  似乎是本就虚弱的体质,少女睡了许久并未清醒,她迷迷糊糊的睁开半边美眸,才看见床沿上背对着她坐着一道窈窕身影,李冰璇轻轻哼了声,顺手抓住了身影的胳膊,触手微凉。

  “怎么了?”

  身影转过头,将她不安分的小手塞回被子里。

  长长的发丝带着若有若无的竹叶香,是她熟悉的人儿。

  “进来……外面冷……”

  少女含糊不清的咕哝着,抓着满是细茧的手塞进被子里。

  身影顿了顿,将外衣一件件脱下,才小心翼翼的钻了进去。

  少女感到一双无比温暖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像是孩提时代母亲独有的温柔,身边是香香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她又感到困倦。

  “睡吧……别想那么多……”

  “唔。”

  幕间十六

  “呜——啊”

  少女慢慢睁开眼睛,手从另一半的床铺上收回,她帐然若失的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身边,将耳边散乱的头发收拢到脑后,再然后,她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事一样,脸色一变,连外衣都没有套上,赤着脚奔到另一张床边。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苍白干瘪,看上去虚弱的不成人样,但胸口微微起伏的被子仍表明她还活着。

  窗外的雨仍不停,少女的心随着颤动起来。

  本想着只是一场普通的风寒,服下姜汤睡上一觉便好,可怎会如此严重,婆婆的脸色如此可怕,这可怎么办是好。

  少女焦急的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只着一件小衣。她迅速穿上衣服,走出屋外,灶台那里升腾着小小的白雾,李冰璇掀开锅盖,米粥尚有余温,可炖粥之人呢?

  “琴姐姐?”

  “琴姐姐!”

  “琴姐姐!”

  少女呼喊着,一连好几声,她的目光扫过,小院里空落落的,就如她此刻的心。

  她不在这里。

  李冰璇也不知该怎样描述她此刻的心情,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琴姐姐通晓医术,本想让她帮忙看看婆婆的病情,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日夜陪伴在她身侧的琴姐姐却不见了。

  房间里微弱的呼吸声,空荡荡的庭院,连绵成幕的雨丝,无措和悲伤从四面八处袭来,少女感觉仿佛有冰水从脚脖往上蔓延,眼前变得模糊,让她窒息,绝望。

  但她很快抹干了眼角,承受过苦难的人,经历过死亡的人,总能让自己更坚强的去面对无助。琴镜湖不在这里,必然是有要紧的事去做了,至于是什么事李冰璇不想去想,她只知道药才能治病,而像婆婆这么严重的病要上好的药。

  她习惯性的伸手去摘下那间斗篷,握在手里才想起,自己已经用过一次这样的装扮去骗药了,只要药房的人不是傻子,经过询问必然能得知自己是个假身份。

  如果要他们知道我是府里曾经那个被人厌弃的雪女,本就趾高气扬的他们更不会把药给我了,说不定还会变本加厉的欺辱自己,自己忍受他们的侮辱也就罢了,可婆婆怎么办?没有药她怎么活下去。

  对了,那个令牌!

  少女心念一动,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为了割舍过去而抛起的令牌,李照乾曾说见它犹如见李家嫡女,有了它,婆婆便有救了!

  李冰璇的心激荡起来,她将门合拢,闯进了雨幕当中,打开小院的篱笆门,她一步深一步浅的迈向树林当中,冰冷的雨水带着彻骨的寒冷,让她纤弱的身躯颤抖着,泥泞溅在她的裤腿上,更显狼狈,像是天鹅陷入了泥沼当中,摧残着美丽的生命。

  那双常年与书本作伴的手在此刻拨开草叶,在泥潭中摩挲,翻开石子查看,在大片大片的脏水中寻找着那枚救命的令牌,直到白皙柔嫩的肌肤被石棱割伤,朴素的衣裙被灌木划烂。

  她望向前方,浑浊的泥水夹杂着不小石子土块汇成沟壑,涌向侯府的排水沟里,若是令牌在这连续好几天的雨水冲刷下进入了排水沟中也不奇怪,她只能一路找下去。

  寒意侵袭下,李冰璇的心口也开始疼痛起来,轻柔的雨丝像重锤一样砸在少女的螓首上,让她难以直起弯下去的小腰,头脑越来越昏沉。

  但一想到婆婆还等着她去救命,少女便咬着牙坚持找下去,她的心早已冰冷如石。

  她不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从失去过所有开始,她做事便遵从内心,只在乎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因为对她释放善意的人稀少的可怜,所以才更值得她去守护去珍惜。

  藏书馆

  “付姑娘一路舟车劳顿,何不去歇息几天,看书什么时候也不迟。”李照乾叹了口气,回过头看着悄悄跟在他身后的姑娘。

  “雨欣感觉还好,身体是苦了些,但心中却是开心的,更何况来到侯府这么多天了,我也想亲手为伯母尽点孝心,”付雨欣扬了扬手中的药膳食谱,浅浅一笑,她走到青年身边,看着他不自然别过的头,柔声道,“照乾哥又是为什么在这书馆里呢?”“看些书罢了,振兴我李家,光靠铁血是不够的,小时候总是苦于读书,但长大了总要识些手段。”“照乾哥说的在理,伯父以军武起家,高至裂土封侯,若是想再进一步,无非是往朝廷中枢那谋,”付雨欣掂了掂手中的书,小声说道,“若是我那几位哥哥肯向照乾哥这样用功,祖父也不会天天拿着棍子撵着他们满院子跑了。”李照乾放下书,皱着眉头看着她。

  “很久之前,祖父曾让我挑选各家青年俊杰中最心仪的那位,他会加重其是最后联姻对象的权重。”付雨欣上前一步,纵使她只到李照乾的胸口,但她灼灼的眼神仍然让年轻人后退了一步,“但我直接跟他说,雨欣非李照乾不嫁。”“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想让照乾哥知道,我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陇西来的。”“还有,我不喜欢付姑娘这个称呼。”

  付雨欣踮起脚尖,凑近年轻人的脸庞,目光脉脉含情,“我要听你重新叫我。”“欣,欣儿?”

  过了一会儿,隔着一层雨幕,看着付雨欣拿着一本书离开的身影,李照乾摸了一下嘴唇,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

  幕间十六

  怎么还不出现怎么还不出现,为什么不在这里!李冰璇无力的跪倒在地,指尖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她转过头,怔怔的望着一旁湍急的排水渠。

  它与整个天水城的排水系统是连通的,这么长时间的雨,本就应该冲到这里面了,也许这个时候它正飘荡在城外的河流里呢,可她还是这般努力寻找,只是因为还不死心罢了。

  说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在脸上流淌,李冰璇仰头看着灰暗的天空,懊悔像虫豸一样啃食着她的心,让她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

  大雨哗哗的下着,毫不留情的嘲笑着绝望的少女。

  身后不知何时传来一声泥浆溅开的声音,沉重的雨丝消失了,澄黄色的竹骨撑起了一片浅绿色的天空。

  温暖的手掌抚在少女的头顶,滚烫的热量渗透进冰冷的身体,瞬间让湿透的衣服散发出缥缈的雾气。

  “你找的是这个吧。”琴镜湖轻轻道,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着铜皮的令牌。

  李冰璇呆呆的转过头,那骨肉匀称的手中,正牢牢的托着让她心心念念的令牌。

  “呵……呵……”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她短促的喘了几口气,便紧紧握着琴镜湖的手站起了身子,拿起令牌朝着侯府里跑去。

  只是当她咬着牙,费力扒开那道篱笆门时才发现,那林中的羊肠小道早就泥泞的不堪行走了。

  “呵……”李冰璇轻蔑的笑了一下,摇晃了一下身子,朝泥浆里迈去脚步。

  “不要作践自己了,我带你去。”

  琴镜湖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脑海里始终浮现出她那令人心疼的神情,她抿着唇冲过去,将柔弱的少女揽在怀里,冰冷雨水的触感顺着柔软蔓上心口。

  悄无声息间,心中的道链轻响,又是一条心锁崩断了。

  琴镜湖全身微震,她将着突兀其来的喜悦甩出脑海,运功跃上围墙,飞掠过树梢的枝丫,朝着记忆中府邸里的药铺冲去。

  那在冰雨中挺得笔直的身影,在她心口的温暖中竟软绵的像抽走了骨头。

  雨中的视野受限,但琴镜湖却能安心一些,至少能让自己的身形更隐蔽。就算这是以军功挣得的侯府又怎样?琴镜湖一直祈祷着侯府里不会驻扎着武功高强的人,哪怕她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辗转几次,终于到了药铺,怀中的少女又有了精神,她从琴镜湖怀里跑出来,掀开门帘,冲到里面正在磨药的学徒身边,将令牌按在桌子上。

  “给我拿药。”她嘶声颤道。

  “你!”唐谦看着面前满是泥泞的落汤鸡,披散的发丝被雨淋湿,遮住了小半边脸,朴素的衣裙上布满了褐黄色的斑点,狼狈至极。

  她就这样靠在台子上,一点都不怕把台子弄脏?年轻人心中满是火气,本想将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冒失鬼赶出去,但当他看到了那枚染着红色水渍的令牌,却是直接打了个哆嗦。

  这是李家嫡系的身份牌!眼前这一位到底是哪位的侍女啊,怎会如此狼狈,而且每一位嫡系的侍女或伴读他都早就认熟了,每次来都少不了一番甜言蜜语,阿谀奉承,可这位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等等,这发丝颜色竟是白的。

  “是我婆婆,中了风寒,在雨中摔倒在地,躺了一晚上仍旧不见好转,气息微弱。”“你等……等等,我去叫我师傅,他刚刚陪大少爷的未婚妻去里面抓药了。”“不必了,我说,你去拿。”

  琴镜湖在一旁淡淡道,她的脸色冰冷,话语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唐谦看了她一眼,被气势所慑,很快便有些畏惧的低下了头,不管怎么说,她们有令牌,自己听着吩咐就好。

  “麻黄一两,葛根五钱,白芷三钱……”

  年轻人拿着记好的纸张,去身后的层层柜子架上去拿药了,琴镜湖走上前握住少女冰冷的小手,安慰的话语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过多久,年轻人跟在另一位少女和老人的身后出来了。

  “丁药师,多谢了,要是最后我做的药膳能让夫人满意的话,必有重谢。”“少夫人言重了,为您分忧,是老朽的荣幸。”少女微微一笑,不言语,只是目光瞥了一眼琴镜湖和李冰璇,怔了一瞬。

  “丁药师,她们是?”

  老人瞅了瞅,也感到那个狼狈的落汤鸡有一丝眼熟,但他还是踢了一脚徒弟的屁股,呵斥道,“没听见少夫人问话吗,她们是谁?”“我,我也不知道啊。”唐谦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琴镜湖,那平静的侧颜让他心头不争气的一跳,腿酥了半晌。

  付雨欣的眼光在李冰璇的身段上瞄了几眼,之后便停驻在琴镜湖身上,她咬着唇走上前,微笑道:“你们好,我是付雨欣,是照乾哥的未婚妻,初来乍到侯府,还未曾听闻两位,能否告知姓名呢,雨欣人生地不熟的,想多交交朋友。”琴镜湖目光平静的略过她,盯着年轻人手里包药的纸袋。

  “你是,生在江南的人?”

  李冰璇小声嘶哑道。

  眼前女子那柔和的五官,小巧的脸庞,始终荡漾着水纹的眼眸,只有鱼米之乡才能养的出来。

  她自己就有不少遗传自母亲的水乡女子特征,再加上上次来骗药的时候,好像听药师师傅谈论的时候说了一句少夫人来自江南。

  眼前的少女是来自母亲故乡的人。

  “是的啊,我的家乡来自吴郡。”付雨欣的目光有些惊讶,她看向湿漉漉的少女,凝神看去,似乎是要将她看透,面前的少女看上去比她能小一些,头发因为巾绳脱落而遮住了不少容颜,但直觉让付雨欣觉得,似乎她才是两人中的主角,思索仅仅一瞬,她便将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给,披上它吧,小心别着凉了。”“不,不用了!”李冰璇猛的后退了几步,淡淡的家乡之情猛然被冲淡了,或许是面前释放善意的少女是李家的少夫人的缘故,触发了她心底的排斥。

  付雨欣呆呆的站在原地,她缓缓收起了有些尴尬的笑容,“对不起,是我有些冒失了呢。”她从怀里试探的掏出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巾,自嘲一笑:“如果你需要的话。”或许是付雨欣尴尬自嘲的表情让李冰璇有些愧疚,她便接过了手巾,低声道:“谢谢。”带着清香的手巾擦干了她的面颊,头发被她绾到了脑后,她露出了真实的容颜。

  看清了面前之人的真正面孔,付雨欣的瞳孔一阵收缩,她的手指不可控制的嵌在了掌心当中,同为女人,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自以为在京城同辈中除了那人之外数一数二的姣好容貌在眼前人面前竟不值一提。

  怎么会是这样,她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生的……生得这幅好模样。

  付雨欣接过手巾,强挤出笑容,“姑娘这般漂亮,倒是还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李冰璇。”

  付雨欣回头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气的丁药师。

  “姑娘姓李……是李家嫡系的人吧。”

  “不是。”

  李冰璇瞥了一眼她身后的两人,忽然感觉满身疲惫,她想离开这种目光的注视,想离开这里。

  “付姑娘,就此别过吧。”少女的声音嘶哑,她牵住琴镜湖的手掌,往外走去。

  “哎?等等……”

  可没有等付雨欣把话说完,一抹惊鸿影闪过,琴镜湖早已带着李冰璇消失在了雨幕里。

  留下付雨欣一个人站在药铺门口,她面色阴晴不定的沉思了一会儿,蓦地转头看向惊魂未定的丁药师,微笑道:“丁老,还要麻烦你一件事了。”“少,少夫人,您说。”

  “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李冰璇的事情,都告诉我。”幕间十七

  接过少女手里的小药罐,琴镜湖熟练的将一件件药物和着井水冲入其中,再放到余烬未熄的炭火上蒸煮。

  “再拿一个过来,我也为你要了些祛寒除湿的中药,今晚你也得喝药。”一切事毕,挨在她身旁,李冰璇默默的擦干了身体,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抱着一个滚烫的水杯小口啜饮着。

  “你不问我早上去了哪里?”

  琴镜湖拨弄着火堆,声音幽幽。

  “我相信琴姐姐,自然没必要去问。”

  少女低声道,或者说,她压根就不感去思考那种最坏的后果。予满身痛苦伤疤的人以希望,再狠狠的摧毁,这无疑是最让人绝望的一种方式。

  “放心吧,我是去做了些后手,婆婆的病情,我昨晚便看过了。”琴镜湖看不清未来,她也不确定到时候能不能顺利的将李冰璇接出府邸,毕竟,这几天的事情发生,变数大了许多,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一天两天还好说,这么多天了,侯府里的主人不可能对她的存在一点都没有察觉。

  而另一边,在听闻丁药师小心翼翼的讲述完侯府曾经的过往之后,付雨欣再次道谢,走到门外,撑起一把伞,缓缓走进了那深处的门闺。

  原来李冰璇竟也是伯父的女儿,只不过生母似乎都不被承认,且极受伯母的厌恶,从丁药师的言辞中,似乎这厌恶来自伯父那段背着她的私情,之前还听闻父亲叮嘱过侯爷正妻李甄氏善妒,私心重,看李冰璇那落魄的样子,所言不虚,自己今后一定要小心。

  不过哪怕是伯父伯母,肯定也未曾想过那李冰璇长的竟如此出众吧。付雨欣下意识的握紧了伞柄,再怎么不去想,骄傲如她也难以想象胜过她的那抹绝世之姿竟会埋没在这府邸里。对了,京城的徐家为拉进与陛下的关系,前些年可是把那千娇百媚的人儿送进了宫中,之后陛下果然放下了徐苍离开后东海水军屡次出现内叛的猜忌。

  只是那帮京城公子哥的心儿,啧啧,当年可是碎的从南大街一直响到北城楼。不过,要是我李家也能有着贵妃亲族的身份,来弥补常年不在朝廷中枢渐渐流逝的圣眷,那么蒸蒸日上的徐家必然争不过我们,一个哪里破了补哪里的泥巴,哪会有屹立不倒的铜墙铁壁吃香。

  而付家,必定一荣俱荣!

  付雨欣心中渐渐明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走向了后厨,一会儿借着药膳尽孝的时候,将这计策与伯母一说,说不定她还能更开心罢。

  徐曦啊徐曦,你是没想到吧,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陇西,可有一个并不输于你美貌气质的人儿。呵,京城那些酒囊饭袋说什么你是天下第一美人,等他们知晓了李冰璇,我倒要看看谁还能说出这种话。

  有了后厨老师傅的照顾,付雨欣的药膳做的十分成功,她的行为举止充满了大家风范,而且谦谦有礼,任谁对一位知书达理,温和如玉的少夫人生不起一丝厌恶的心思。

  付雨欣不管到哪里,都赢得了下人的一致好评,更何况,她这亲手为侯府主母煲汤的孝心大家有目共睹,想来伯母也会对她更满意吧。

  只要她和照乾哥的婚事没有波澜,那么两家合力,她的丈夫必能成为朝堂中新的廷柱。

  事实上,虽然下人早就把这个未来儿媳的举动都悉数报给了甄卿,但她看着付雨欣端着药膳前来见她的身影还是很满意的,儿媳发自内心的尊重她这个婆婆,这么好的一个家庭,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温暖如春的房屋里

  “伯母,雨欣还有些想法……”

  “什么伯母,你这孩子,还见外呢,虽然你还没有和照乾拜过堂,但私下里,你便称我母亲,称侯爷父亲就好。”“母亲。”付雨欣微笑道。

  甄卿笑语盈盈的把她拉到自己榻边,柔声道:“什么事,说说吧。”“母亲,是关于那……李冰璇的。”

  幕间十八

  “婆婆,我扶您起来。您喝点药,很快就能好了。”少女小心翼翼的将老人从被窝里扶起,枯瘦的身体轻飘飘的,都没有多少重量。

  李冰璇鼻尖一酸,以往的婆婆一直是雷厉风行的样子,何曾这般虚弱,当真是病来如山倒。

  “好……”

  严婆婆几口咽下熬好的汤药,她看着少女的愁容,嘴唇抽动了几下,本想说些什么,可身体的疲惫又让她的话语传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少女擦拭完自己嘴边的药渍,又服侍自己躺下。

  昏暗之中,眼皮沉重的合上,过往的岁月如流水般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严婆婆做了一个梦,一个小冰璇获得了幸福的梦,她找到了一个爱她的丈夫,两人隐居在江南的水乡,以着书为生,而那个叫琴镜湖的姑娘,开了家医馆,和她们生活在一起。

  永平候的书房

  李牧诧异的看着婆媳俩一起走了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事务,饮下一口茶,“怎么了?什么重要的事还要到书房里找我?”“雨欣,你来说。”甄卿声音平静,自顾自的找了个凳子坐下。

  “伯父,是这样的……”

  随着付雨欣的话语,李牧的脸色由晴转阴,最后转变为思索。

  “皱着眉头干什么?”甄卿交叠双腿,似笑非笑,“难不成,这时候还心疼了?”李牧未回答她,目光凝重的看着未来的儿媳,“这是你祖父的考虑还是……”“祖父当初给我的选择中,就有进宫这一条。”付雨欣直截了当,“不难总结出,后妃中身居高位者,家族都被反哺的十分兴旺。”“皇后的步家就是最好的例子,祖父曾言,当年谁识淮阴步,凤栖梧桐天下知,自从陛下登基,提拔了好多妻族的子弟,大家眼中才渐渐有了这个江南商政并行的新世家,牧野卓也是,卓明……已枭首的罪人,他的妹妹如今是被废黜的贵妃,曾经几层风光无亮,昔日猖獗无比的旧贵族的手都伸不进他经营的水师。还有如今朝中天天在天子面前侍奉,最得圣眷的徐苍大将军,他前些年刚把自己的女儿送入了宫中。”“不仅洗脱了圣上对他在水师中待过一段时间的怀疑,更是大表了一片忠心。”“雨欣早已把自己视为李家人,为了李家的欣欣向荣才出此计策,再说,凭借冰璇妹妹的仙姿,只要圣上见过一眼,定然念念不忘,往小了说至少也是贵妃,若是有幸承接雨露,诞下龙种……”付雨欣缓缓呼了口气,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书房里静悄悄的,谁都知道为陛下诞下子嗣是什么样的结果,当今圣上仅有皇后育有一女……“你如何知道冰璇的样貌?”

  付雨欣直视着侯爷的双眼,镇定道:“之前想为母亲煲一锅药膳以尽绵薄孝心,不料在药铺偶遇了冰璇妹妹,经下人的解释才知道她的身份。”“当时雨欣见到冰璇妹妹的第一眼便惊为天人,雨欣虽然在吴郡长大,但在京城也呆了很长的时间。两处繁华之地,不论是文人争相追捧的花魁还是哪家的名门闺秀,雨欣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但她们在冰璇妹妹眼前,浮华者浮夸,含蓄者谦卑,说是残花败柳也不为过。”“就连雨欣自己也要承认,论姿容,冰璇妹妹胜过自己已是太多……”“所以牧哥,你怎么看?”

  甄卿玩味的看着侯爷,“你让我答应你我不再过问她的事,你忘掉老情人和她,与我和照乾一起好好的过日子。”“咳咳……”

  “咳了喝点水。”甄卿为侯爷的茶杯添上水,“雨欣又不是外人,我可认定她这个儿媳妇了,自己人知道家丑又无妨。”“你一直做的很好,作为一个体贴的妻子,我不会强迫你做决定,当然,为了照乾考虑,只要你愿意,我未尝不能做出一些退让。”“这些屈辱,就当是为了照乾。”甄卿笑语盈盈的看着李牧,付雨欣瞥了一眼她的笑容,冷的打了个哆嗦。

  看似没有逼迫,实际句句紧逼,看来伯父伯母之间,伯母似乎更占据主导地位些,付姑娘心里八卦的想到。

  “不管最后怎么说,总得见见冰璇的样子吧。”李牧饮下一口茶水,直视着面前的公文,“更何况,这么多年都没见她了,她恨我都来不及,怎会心甘情愿的为李家效力。”“呵,所以我说,我愿意让那野……让她任性一回儿,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娘吗,我至今记得她刚进府时,四处找你问娘去哪了,现在我愿意给她娘一个妾的身份,再认她为名义上的女儿。”“毕竟,侯爷的嫡女才能有足够的身份嘛。”甄卿轻描淡写道。

  “等到时候还要看冰璇自己的决定,把她强塞入宫反而不美。”李牧叹气,他想了想,“更何况入宫也不能光靠美貌,女儿家总需要一点其他的长处。”甄卿看了一眼付雨欣。

  “明日,雨欣便去拜访拜访冰璇妹妹吧,雨欣自持琴棋书画都略懂一些,正好与冰璇妹妹讨教讨教。”付雨欣秒懂,立刻接上话头。

  李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又倒了一杯,自斟自饮,房间里一时静了下来。

  “呵。”甄卿从凳子上站起身,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的走出去了。

  李牧头疼的仰躺在椅子上,闭目了好一会儿,他才向付雨欣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幕间十九

  李冰璇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

  屋外的阳光正好,丝毫不见前日瓢泼大雨时的阴沉。

  可明明昨晚自己坐在火堆旁说好自己守夜的,哎——看来又让琴姐姐辛苦了一个晚上。

  少女走下床,轻手轻脚路过靠在床边假寐的琴镜湖,看到婆婆脸上的气色红润了些才露出了笑容,小声的拉开门,煮粥去了。

  用过早餐,琴镜湖拗不过李冰璇的执意,只好躺在了她的床上补眠。

  “练武之人怎么了,练武之人也需要休息,这几天琴姐姐一直忙前忙后的,昨晚更是……心疼我,替我守夜,你要是不好好睡一会儿,我可过意不去。”琴镜湖心里好笑,但却感到暖暖的。

  林中小道里

  付雨欣小心翼翼的走在草甸上,身后两名侍女抱着些书籍,画册一类的东西。

  昨日侯爷留她一人才告诉了李冰璇的住所,在她看来实在没有必要,若是甄卿执意逼问她,她就算再给侯爷面子也会说的。

  只不过,这小路怎么长啊,地上黏糊糊的,恶心至极,回去可要好好泡澡,把这一身泥土味洗去。

  好不容易走到了尽头,付雨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调整出了一个最亲切的笑容,这才敲响了篱笆门。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慢慢的,门才终于打开了大半。

  “付……雨欣?”

  ……

  “是的。”付雨欣看着少女的清颜,再次失神了一会儿,“冰璇妹妹,昨日我见你的音容便觉十分亲切,想着哪天再和你聊聊,毕竟,我从东南边大老远的跑过来,只有冰璇妹妹看的最熟悉了,就像吴郡族中的姊妹一样。”“你怎么找过来的。”李冰璇声音冷冷。

  “侯爷告诉我的。”付雨欣睁大了无辜的眼睛,“我不会武功,那天怎么可能去跟踪你。”“冰璇妹妹……”

  那个人知道我在这……李冰璇打量了付雨欣片刻,倒也是个娇柔的女子,想起她初见时的一番好意,少女侧了侧身,“进来吧。”“她们是我的侍女,既然上门拜访,怎么能没有礼物呢?”“冰璇,这儿是些我从京城带过来的物件,陶冶情操,解闷用的,你若是不嫌弃,收下可好。”付雨欣向身后的两人招了招手,侍女上前,怀中所捧,诗词话本字帖画册,样样皆有。

  李冰璇看了一眼,平静道:“若是聊聊天,雨欣姐不必如此客气。”“好好,那便聊聊天。”付雨欣面不改色,喝了口少女给她端上的热水,她倒是彻底相信眼前之人生活的贫苦了,竟然连接客的茶水都没有。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嫡女,付雨欣毫无疑问接受了严苛的各方面训练,口才自然极好的,她还记得昨日李冰璇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所以断定眼前的少女必定会对江南感兴趣。所以付雨欣便从族地吴郡说起,在迷蒙春雨中游览古刹,夏天泛舟游湖赏荷,秋日的桂花糖藕……种种江南的美景特色在她的讲述中尽皆铺展在李冰璇眼前。

  琴镜湖不耽溺享乐,一路向西,因此她的描述中,各州的情况并不详尽,就像是一块块的记忆残片,难以拼凑出整个外面的世界。

  而付雨欣的讲述却是将一个活生生的江南展现在她的眼前,李冰璇如痴如醉的听着,警惕渐渐放松了下来,虽然付雨欣是李家的少夫人,但目前看来对自己并无敌视。

  “那一次,算是有一点招婿的意思吧,我的好友在自家园林里邀请不少有名的才子举办了场诗会,就以花为题。”“来的人很多,谁不想一亲美人芳泽呢?”

  “当时我和她坐在阁楼高处,看着有些俊才苦苦思索,抓耳挠腮的样子暗暗发笑,但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你猜怎么着。”“我在那群年轻人中看见了我的二哥。”付雨欣脸露苦笑,“大家族中贪图享乐的子弟永远不少,我二哥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很清楚他的才学,来这里参加诗会不就是纯纯自取其辱嘛。”“等才子们尽数交上了自己的作品,趁他们畅谈的时候,我和好友便一一翻阅。”“我那二哥写的名为《杏花》,我现在还记得。”“红花初绽雪花繁,重叠高低满小园。正见盛时犹怅望,岂堪开处已缤翻。情为世累诗千首,醉是吾乡酒一尊。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这不是飞卿先生的《金荃集》里的吗?”李冰璇脱口而出。

  “是的,想来是前日好友在我家与我商讨题目之时被他偷听走了吧,幸好我及时掩下了他的作品,不然要是让我那好友看到他的抄袭之作,那可真是太丢了我付家的脸了。”付雨欣自嘲的笑笑,手却攥紧了杯子,“金荃集属前朝之作,并且也不是现在诗词的主流,冰璇妹妹竟然也看过,想来也是很喜欢诗词吧。”“谈不上喜欢多少,只是……用作打发时间,长年累月下来,熟读的便多了。”“只是熟读便能即可从万千诗词中迅速找到原作,冰璇妹妹还是太谦虚啦,我也是事先防止有人向我二哥那样浑水摸鱼,才特意查录了很多关于咏花的诗词。”“前辈珠玉在前,冰璇妹妹既然读了很多诗词,就没有自己时常吟咏创作几句吗?若是雨欣有幸,能否请冰璇妹妹也以花为题作一首词或诗,就当是赠予我了可好。”付雨欣脸上仍旧笑吟吟的,略带找到知己般的兴奋感。

  李冰璇略一沉吟,稍稍不好意思的撇过了脑袋,“雨欣姐客气了,想法倒是有点,你若是不嫌弃,就赠予你。”这么快?付雨欣藏在袖中的双拳猛地握紧了。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一树梅花长在阴暗的山谷里,枝条伸向北方,终年罕至的阳光让它开花时节迟了很久,但你知道吗?梅花那高尚的气节,优美的风度,正是在它吐苞,冰雪覆盖大地的严酷寒冬时节啊。

  付雨欣很快便理解了其中的含义,这分明代入了李冰璇自我的情绪。看着李冰璇清绝的容颜,付雨欣的心中一阵挫败,几番交谈下来她便知,眼前人儿是决计不会做出她二哥那般的不耻之事的,但也正是她这妙篇信手拈来的天资,还有这身让无数女子艳羡的容貌,怎能让人不升起妒忌心。

  不过一想到这么美的人儿以后就要蜗居在朱红深宫中,付雨欣便松了口气,一个徐曦就足够压得世家小姐们喘不过气了,幸好这另外一个马上就去宫里陪她做伴了。

  “若是冰璇妹妹的诗在诗会上呈现,那些所谓的才子怕不是都得称你一声大家。”付雨欣幽幽道,她再也升不起打探李冰璇才学的事情了,哪怕不论诗的好坏,单论成诗速度,她也远远不及。

  又是一段宾主尽欢的交谈,付雨欣才准备离去。

  “冰璇,你看我一番好意给你带了这么多礼物,你怎么地也得收下几件吧。”少女再次瞥了一眼,咬了咬下唇,抽出了一本小说。

  “谢谢雨欣姐了,就它吧。”

  “没想到冰璇你看着清清冷冷的,也喜欢这种男欢女爱的小说啊。”少女不言,只是飞快的将小门关上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册,正是《藏娇》终卷。

  李冰璇安耐住急切的心情,回到了小屋子里,只见婆婆的眼眸半睁着,琴镜湖坐在她床边,替她把脉。

  “镜湖姐,婆婆怎么样了。”

  “神志还不清醒,需要静躺休息。”琴镜湖看了一眼老人,犹豫了一下。

  她的声音有些硬,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听少女和门外那个陌生姑娘聊天时姐姐妹妹的,她感到一阵不舒服。

  连断两条心锁,琴镜湖感到自己的情绪慢慢鲜活起来,要是放到最初,她一定会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瞧见婆婆的嘴巴动了动,琴镜湖附耳上去,片刻后道:“冰璇,婆婆刚刚说想看你看书的样子。”婆婆这是不让她担心的意思吗?李冰璇和琴镜湖换了下位置,老人的目光温柔的看着她的靠近,少女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淡淡哀伤。

  “您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啊。”

  李冰璇看着那双浑浊的瞳孔轻轻说道,见婆婆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叹了口气,翻开了手中《藏娇》的终册。

  殿试的最终成绩出来了,杜预位列榜眼,哪怕是神女赋予的天赋,后天得来的终究比不上真正的天资聪颖。

  但这也足够了,他取得了几乎全天下的年轻人都羡慕的地位,他有着光明的未来,只要他不去践行他的诺言。

  殿试之后的没几天,许多权贵都邀请他到自己府上做客,不吝赏赐,甚至好些人想要招他为女婿,但杜预只是去赴了宴,赏赐一概不收,娇美的侍女也不要,更别提招婿了。

  【“杜郎,我听说你是榜眼哎,按人间的说法,是全国科举中的第二名,你真了不起。”“侥幸而已,能考上第一名的才是真的厉害,那位好像是琅琊王的子弟,真不愧其神童的称号。”“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啊~”

  英招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摇着杜预的手臂,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

  “这段时间带你去京郊玩玩怎么样?再远的估计不大行,之前变卖家产的积蓄挥霍的也差不多了,我需要做官,只有做官才能有俸禄,俸禄多了,我们才有钱远游,去吃好吃的。”“做官……难吗?”

  “不难,至少比考试轻松多了,再等等我,等我为我们的未来创造更好的条件。”“其实,其实只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就算条件差一点也无所谓的。”“那怎么行,我可答应你要去享受着游览世间景色,品尝美味珍馐,要是亏待了你,岂不是让你白跟我吃了这两年的苦。”“好吧。”英招表情略有黯淡,但她没有再让年轻人为难,反而挤出一丝笑容,“杜郎你歇一会儿,我近来跟邻居孙大娘学了几道京城里的小吃,做给你尝尝吧。”看着妻子走进厨房那婷婷袅袅的背影,杜预松了口气,暂时糊弄过去了,可以后又该怎么办呢?到底要不要跟英招摊牌,又或者真的要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实现的梦想去和英招流浪吗?

  他舍不得英招,舍不得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但更舍不得苦心得来的功名。】

  当朝皇帝与丞相分庭抗礼,受到主少国疑的影响,丞相的权利膨胀的严重,既然状元投到了皇帝的那一边,杜预自然选择了丞相的阵营。

  至于那过目不忘,一闻千悟的天赋,杜预完全将之抛到了脑后,做官不需要这些,他之后也不需要。

  在朝堂之上,杜预虽然是个年轻人,但厚的下脸皮,处事老练,面对那些冷漠的同事也狠得下心,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堂之上驳倒了许多政见不合的同僚。

  他的价值得到了丞相的赞许,逐步受到重用,杜预成了丞相手里的刀,让昔日的状元,皇族中人,亲皇帝一系的人见了都毛骨悚然的刀。

  越来越多的赏赐赐了下来,他们的生活肉眼可见的好,杜预却越来越不安,他怕英招会跟他提出那个承诺,这简直成了他每天退朝的梦魇,可每一次他鼓起勇气想跟英招摊牌的时候,昔日的旖旎缠绵,恩恩爱爱的场景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如果没有英招,他要么死在了那场泥石流之下,要么至今默默无闻。

  美貌冠绝天下,对他的照顾又一心一意。

  他害怕英招就此离他远去。

  纵使他早就成为了同僚眼中口中的冷面判官,但杜预始终难以狠下心割断曾经未发迹时的那段美好。

  好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年又一年,他们从城南搬到了城北,府邸一扩再扩,家里的侍人也多了起来,英招也似乎忘了他曾经的许诺,再没跟他提出那个要求。

  但时间改变的不仅有境遇,曾经出口成刀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也有了自己的圆滑,他意识到了自己始终只是丞相手里的一把刀,随时有被抛弃的危险,没有了丞相做后盾,昔日被他割得鲜血淋漓的人们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将他撕碎,此时就算是急流勇退也没有用了,没有官身的他,将比一只蝼蚁还要弱小。

  可丞相的实力如今太大了,大到杜预没有一点反抗的希望,为了自保,杜预找上了丞相唯一的女儿。

  身为丞相手下的先锋大将,自然经常出入丞相府邸,而杜预凭借着丰神如玉的面孔和当初把英招哄的团团转的话术,渐渐的骗到了丞相独女的芳心,甚至此生非他不嫁。

  【“爹!杜预到底那里惹到你了,他哪里不好!你平时不是那么赏识他吗,而且人家对女儿也很好,经常……经常逗女儿笑……还有……还有,反正反正我不许你凶预哥哥!”“混账!我说杜预这混小子这段时间怎么老是拜访我,原来是跟你好上了!我怎么就没看出这个白眼狼!”“跟我好上怎么了!纵观满朝年轻人,没有一个能跟预哥哥比的,见到我要么就是卑躬屈膝,要么满口之乎者也,无趣死了,哪像预哥哥,长的帅说话还好听,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嫁给他!我此生非他不嫁!”“别犯傻了孩子,杜预那小子已经有妻子了,你甘愿去做妾?”“我!预哥哥跟我说了,到时候我做正妻,只要我能和他原配和睦相处就行,我这么大度,只要那人不来招惹我就行。”“你真是……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个女儿!”丞相把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吹胡子瞪眼,“气死我了!”】

  礼部侍郎府

  杜预也把迎娶丞相千金的事情跟英招说了,说辞当然不一样,在他的描述中,是他得罪了一个势力很大的人,会追杀她们到天涯海角的那种大人物,恰好这时丞相看上了他,为了自保,他必须娶丞相的女儿获得庇护,反正英招对朝廷之事不关注,一定不知道事实。

  【“所以,是那个姑娘以后跟我们一起生活的意思吗?”英招垂下了眼眸。

  “是的。”杜预有些不敢看英招,直直的看着地面,他不好女色,自然一开始就没有纳妾的想法。

  而英招是神女,更是没有被灌输过三从四德的女德,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痛的无法呼吸。

  一时间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这让杜预无比煎熬内疚,他从未见过英招这样难过的神情,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英招暴跳如雷,狠狠的给他两个巴掌,把他骂的狗血喷头,最后摔门而去,放过他愧疚的心。

  “一定要这样吗?”

  温柔的声音很轻,杜预的心却仿佛被撕裂成了两瓣,朝堂之上,同僚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都能面不改色,但此刻,他却感觉面如火烧,从头到脚恍恍惚惚的,后背早就湿淋淋的一片。

  他沉默着,嘴唇嗫嚅了一下,蹦不出一个字。

  “好吧……”英招的声音微不可闻,“她还是要做正妻的,是……吧……”“是的英招,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一点也没变的!这正不正妻的只是人间的一种法度而已,我们没必要纠结这个,你相信我,她就是我们活命的手段罢了!”英招是神女,她一定不会介意凡人的礼制的,她也不懂其中的门道,她不会介意的,她不会知道的,不会的……杜预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了肉中,鲜血涌流。

  明明只要把英招气走了,他便再也没有拘束了,可以没有一丝顾虑的为他的梦想而奋斗,可是,可是这时候他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挽留英招呢。

  “我相信你。”

  神女的唇角弯弯,脸上是杜预在熟悉不过的笑容,她越走越近,踮起脚尖为年轻人整理了领脚。

  “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啊,杜郎,不要再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了,我会担心你的。”她轻轻抱住了丈夫。

  温柔的怀抱背后,是两行清泪。】

  结婚的那天,侍郎府大摆宴席,丞相独女的出嫁,惊动了整个京城,朝中过半的官员都送上了祝福。

  【大红色的灯笼,嫣红的地毯,鲜红的丝带,光为了喜庆的气氛就用尽了城中数家布匹店的存货。

  “英招?”

  “英招?”

  大婚之日,杜预本想安慰安慰英招的,还有一点是让她委屈一下不要出现在婚宴之上,要是让她的仙姿夺走了新娘子的风头,那可真是大麻烦了。可他推开房门,却发现原本满是葱绿花草的温馨房间干净如初,一点人住过的痕迹都没有,更别提人影了。

  身后的仆役从他身边鱼贯而入,将丞相千金房间里的东西原封不动的搬过来,就仿佛这个房间本就是千金的。

  “这姑爷的原配还真是让人省心呢,本以为乡下农妇还要赖在这正妻的房间耍脾气,没想到都不用我们来通知,自己就收拾的干干净净了。”“这样正好,是个有眼见力的,也省了以后触小姐的霉头吃苦头。”“我看啊,这是姑爷的手段高明,他能让小姐如此倾心,收拾一个乡下农妇不轻轻松松?”“哎你们别说了别说了,姑爷在看着你们呢。”丞相千金带来的下人们匆匆跑走了,只留杜预一个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站在原地。

  眼角余光似是撇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身边走过去的老人,厉声问道:“薛管家,你看没看见英招去哪了!”“哦,祝公子大婚快乐,老朽瞧见夫人,哦不二夫人,端着一些植物去了后院的一个厢房里。”杜预忽地松了口气,刚刚看到人影不在的一瞬间,他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差点要被世界压成了碎片,现在听到管家的话,他才回过神来。

  英招还在他的身边,没有离去。杜预刚松了口气,便听闻府邸门口传来尖细的喊声。

  “工部尚书许大人送上天鹤祥云衔玉坠一对,东海千年血珊瑚一尊,蜀锦百匹。”“京兆尹宋大人送上流纹金尊玉香炉一尊,汗血宝马两匹。”……

  报礼官开始报礼了,来的好些都是杜预需要结交的权贵和前辈,年轻人顾不得去安抚英招了,匆匆赶到前门去迎接宾客。

  之后的一段时间,前院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人们纷纷为杜预送上祝福,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看到无数人对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样,杜预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眼前这一幕,不正是自己苦苦追寻的吗?

  仆人在酒桌间忙碌不已,客人纷纷找到他攀谈,杜预觉得自己太忙了,他口中谈论的都是‘国家大事’,耽误不了一点,一丝时间都抽不出来,而英招照顾他这么多年了,应该能照顾好自己吧,想想也是,平时都是她照顾自己,她哪需要自己安慰。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升起,终于结束了杯酒应酬,杜预满身酒气的走向高悬红色灯笼的金屋,纵使志得意满,但他也从不忘记今天的大事,那里还有一位美娇娘等着他呢。

  云朵慢慢飘曳着,露出了弯钩似的月亮。

  后院的一个角落里,英招呆呆的坐在草地上,她坐在这里很久了,久到她心里盈满了委屈与悲伤。

  轻轻抬手,一个火盆浮现在神女身前,里面盛满了红色的鲜艳衣服,摆在最上面的,赫然是她与杜预成亲时穿的大红喜服。

  英招缓缓伸出了一根手指,上面浮现一抹微小的火苗,她犹豫了好久,终是狠下心,痛苦的闭上眼,将火苗引向那华美的衣服。

  两行清泪无声的滑过神女白皙的面颊,坠入火盆当中,那火焰燃烧的更剧烈了。

  只有正妻才能穿象征身份地位大红衣袍,妾是不能的,在人世间生活了这么多年,英招其实什么都懂。

  那天晚上,神女在这黑色灰烬旁枯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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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翁婿的身份保障,杜预在官场中更是如鱼得水了,中秋佳节,应丈人相邀,他去参加了一场相府举办的诗会。

  年轻人信心满满,他读过的诗词历历在目,更有一闻千悟的天赋,何愁做不出惊艳四座的诗词,可当轮到他做赋的时候,他却徒劳的发现,他仍记得以前看过的诗词,但一闻千悟的天赋已经消失了,仓促之下,他做的诗词平平淡淡,远比不上他人。

  但他是丞相府的女婿,他的诗词依然被评为这场诗会的第一。

  【这件事很快就被杜预抛在了脑后,他现在是丞相眼中真真正正的自己人,因此受到了不遗余力的栽培,权利的欲望简直冲昏了他的头脑,以往不敢想的,想不到的,现在通通是他的!

  回到府邸的书房,杜预匆匆起草上谏皇帝废弃海运粮食,改为漕运的谏书,这是他与丞相合计好的,对相党大大有力的计划。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一位美貌女子轻轻的走进来,将托盘上的清茶放到丈夫面前。

  “预哥哥尝尝这个,这茶是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可稀有了,他平时藏着掖着从来不招待客人,你快喝一口尝尝。”昔日的相府千金坐在杜预对面,双手撑着下巴,笑吟吟的看着他。

  杜预闻言,从案牍中抬头,轻饮一口,又是几分赞许。

  相府千金眉眼弯弯,笑成了月牙。

  隔着一道门,英招能够清晰的感应到房间里的欢声笑语,她低下头,手中的茶水是她记忆中杜郎挑灯夜读时最喜欢的那种,可跟现在相府千金偷来的茶相比,却是差远了。

  神女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间,她知道,自己的出现会让三人都无比尴尬,她不想让杜郎难做。

  虽然平常偶遇,相府的千金对她还算客气,但眼神中的尴尬,不屑与嫉妒是藏不住的,这让她对这个府邸愈发陌生。原本这是只属于她和杜郎两个人的小窝,但这个小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竟然住进了第三个人,这还是她和他的家吗。

  直到夜幕降临,万籁俱静,府中大部分的房间灯火已熄,包括她以前的房间。英招回眸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仍然灯火通明,只是与过往不同的是,皮肤不再光滑,眉眼不再锋锐的年轻人趴在未写完的案牍上,已然熟睡。

  拿起毯子,英招走入了已经变得陌生的书房,将其轻柔的搭在杜预的肩上,又从小盒中取出一粒香丸点入香炉,这是安眠静心的功效。

  将烛灯吹灭,神女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年轻人的对面,于黑暗中柔柔的看着他,为他截去泛白的发丝,在心中重新雕刻他的模样。】

  李冰璇猛地合上书,抬头望向屋顶的天花板,强忍着泪水不从眼角滑落,这么折磨人有意思吗?一己私欲,痛苦三个人,她多么希望英招不要再天真了。

  为什么人世间的美好总要被人利用,善良的人永远要更痛苦。

  纵使念头不通达,但剧情还是吸引着少女,她终究忍不住看了下去。

  转眼便是八年,期间神女依旧是默默无闻,在无人知晓,或是短暂的,单独与杜预相处时默默的用柔情去照顾他,而相府千金则替代她成了杜府风光无亮的女主人,还为杜预诞下了子嗣,一个聪敏伶俐的女孩。

  这一年蛮夷入侵,可在关键的大战上,相府一党的将领却屡屡失利,国家的北方陷落了不少城镇,举国上下,相府遭受了无数人的谩骂。为了利益,相府把太多的人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杜预也知道朝中有其他将领比自己人厉害的多,但若是能赶走蛮夷,北方诸郡的位置大可以插入自己一系的官员。

  可战争不是儿戏,随着一系列的失利,他开始清醒,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现在的样子,不为天下只求私利,不正是他读书时最讨厌的样子吗?

  他突然厌倦了,自己在朝堂之上拼搏了半辈子,踩着无数人的脑袋上位,荣华富贵都享受了,有多少次的谏言是昧着良心的,他数不清了。

  只要走上街,有的是人朝他扔臭鸡蛋菜叶。

  心灰意冷之下,杜预明白,朝廷能存续下去,又或者他想要活下去,要么趁此机会大刀阔斧的改革相党内部,将蛀虫剔除,要么趁自己还掌握着调度大权,以辞官归隐为条件平安度过余生。

  第一条路太过艰难,人人派系勾连,就算有丞相的支持也很难进行下去,但第二条路就容易多了,只顾自己,丞相的女儿也在自己手里,就算丞相再不愿失去自己这个臂助,看在亲情的份上,他也会同意的。

  想到归隐,杜预终于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美若天仙的身影,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没看见过她的身影了,但一想到终于能践行陪伴她四处游历的愿望了,杜预的心渐渐火热起来。

  等着我,英招,等我一个月将手中的工作交接完毕,我便和你一起去看帝国的大好河山。

  杜预暗暗发誓,说不定英招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呢,到时候可要给她一个惊喜。

  交接工作比杜预想象的繁琐的多,丞相的叹气声也阻拦不了他离去的决心,他足足花了一个半月才交接完毕。

  【寒冷的一月

  丞相府的马车碾过雪压成的冰,停在门口,前来的仆人呈上了丞相为他拟定的辞官书,只要他在最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过往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就都与他无缘了。

  在这个历史性的时刻,杜预突然停驻了笔,他想要英招亲眼看到他签上名字,从昔日他为官起,八年的升迁经历堪为传奇,但到今终于停止了,之后便是他们游历天下的时候。

  杜预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后院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他却是忘了该往哪走了,当年管家告诉他的地方,他早就忘了,天天处理国家政务都让他忙不过来,怎还能记得当初陪伴着他走过风风雨雨的人儿。

  冰冷的窒息感觉突然蔓上了杜预的心头,他怔怔的向前走了几步,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见到神女了,以往在他熬夜处理公务的时候还常常看见她为自己端来自制的糕点和浓茶,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没有人深夜里为他披上毯子,没有了可口的小食,没有了宁神的安香……杜预突然感到无比恐惧,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渐渐的跑了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爵制的官帽和华美的衣袍被他嫌碍事拽下来扔到一边。

  “英招。”

  “英招!”

  “英招你在哪?”

  “英招你去哪了?回答我啊!”

  “英招不要躲了,我是杜预啊!你别藏了,快出来啊!”“英招英招英招!”

  府里的所有仆人看着突然像疯子一样上蹿下跳到处跑的老爷不知所措,在他们眼里,老爷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何曾这般疯魔的样子。

  “英招我错了!”

  “英招我求你了!出来见见我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后院每个屋子的厢门被杜预飞速的一间间打开,他真的很想在某个开门的一瞬间,看到那副仙姿玉容,巧笑嫣然的坐在凳子上摆弄着她喜爱的绿植。

  “呀,杜郎你怎么了,毛毛躁躁的,是在工作时遇到了烦心事吗。真是的像小孩子一样,躺过来,我给你按摩按摩脑袋。”英招……

  “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啊,杜郎,不要再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了,我会担心你的。”英招……英招……

  “处理公务固然要紧,但身体也很重要,你要再这样下去,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谁还在乎你熬夜的身体啊。”英招!英招!

  “杜郎……”

  “杜郎……再见了……珍重……”

  杜预从恍惚中回过神,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眼前就是后院里最后一间小屋了,挤在角落中,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这间屋子。

  他颤颤巍巍的推开门,里面积压的灰尘扑面而来,让他呛的咳嗽了好几声。

  厚厚的灰积在床铺上,桌子上,空空如也的花盆里……杜预整个人摇晃了一下,差点栽倒在地上,还是身后匆匆赶过来的仆人扶住了他,他茫然的,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桌上只有一根灰扑扑的玉笛,杜预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在断片的记忆中认出那是在他与英招结婚时的定情信物,他慢慢拿起,将它在胸口的衣服上抹去灰尘,上面刻了几行珠玉小字。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再无其他。

  苦涩的愧疚与悲伤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化为泪珠,滴落在玉笛上,他努力回想更多,更多与英招的记忆,却只能记起零星片段。

  他太久太久的时间忙于自己的事了,他永远不缺别人的关心和爱护,权欲裹挟着他向前走,私心让他吝啬自己的时间予所爱的人,当岁月消磨了誓言与感情,他与英招渐行渐远,最后走向殊途陌路的终点。

  杜预抱住脑袋痛苦的哀嚎着,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他拼了命的回想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人儿,可没有了英招给他的过目不忘天赋,他哪还能记得起曾经八九年前那段幸福自由而又快乐的记忆。

  一次又一次的麻痹,一次又一次的说服自己不要紧,她是神女,不会在乎这些,可当神女下了凡尘,她的心也是肉,也会感到疼痛和悲伤。

  谁还说要在梦想与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啊英招!

  杜预猛地回头,满是血丝的双眼让众人望而退步,他从挤在门口的仆人中拎起管家的领口,“说!英招走了的事情为什么没告诉我!”薛管家异常的平静:“公子,去年秋天二夫人便走了,她嘱咐我封存这间屋子,并让我不要告诉你她的离去,而事实是,您的生活没有了二夫人依然很美满,她的存在与否难道打扰了你的生活吗?”“与我们这下下人来说,二夫人的离去反倒让杜府更和谐了,她的美貌始终是大夫人心头的一根刺。”“是大夫人逼走英招的吗?”

  “不是。”薛管家很平静。

  “放屁!那还能有谁逼走了我的英招!不可能!不可能!”杜预状若疯魔的喊道。

  下一刻,他看到了所有仆人的目光,要么畏惧的低下了头,要么畏畏缩缩的看向了自己。

  “给我滚!都给我滚!”

  杜预推开众人冲到院子里,积雪让他狠狠的摔了一跤。他躺在地上,隐约间,能听见远处有马车的铃声,但满心悔恨羞愤的他顾不及那些了。

  “十年……十年……天之九为极数……呵呵……她等了我九年……但凡我能醒悟的早一点……”“我那一点点消失的天赋……我早该想到的……”……

  “预哥哥!你怎么了,不愿为官就不愿为官,我们娘俩陪着你便是,你振作起来啊!”熟悉至极的香味萦绕在他鼻尖,杜预却疲惫的不想睁开眼,他多么想听见那一声杜郎,见一眼那个记忆中用仙姿玉容这个词代替的妻子。

  倘若昔时他能放弃名利。

  倘若昔时他能急流勇退。

  倘若昔时他能多关心一下她。

  可是没有昔时了,一切都结束了。】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纸页上,李冰璇眼睛红红的翻到最后一页,没想到上面作者还印写了一段话。

  【一个人在你生命中的重量,并不一定是随着时间的增加而增加。有些人不过须臾,却重要到能影响你的一生,有些人刚开始对你意义重大,后面却在你的生命中慢慢淡去,有些人似乎看似无足轻重,然而某一天当你失去的时候,才会蓦然发现她在你的生命中是如此的不可或缺。

  劝君莫负眼前人。】

  “擦擦眼泪。”

  琴镜湖递过去一张丝巾。

  “嗯,呜。”少女狼狈的拭去泪珠,对这个名叫观澜的作者有些怨恨,三名主要角色尽皆是悲剧结尾,杜预认清了心中的感情轻重可是醒悟太晚,神女动了凡心却最终心灰意冷,没有等到浪子回头,而相府千金则无法评价,她爱的人远不及她爱他那般深,但能与爱的人守到最后,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结局是开放的,至于杜预最后到底是放弃了归隐的想法剔除蛀虫还天下太平,还是一蹶不振,就此归隐潦倒余生,都有可能。

  倒是最后的总结是至理无疑。

  李冰璇擦着脸蛋,突然感觉有只温暖的手正替她拂拭眼角的泪珠,她怔怔一看,老人望着她的目光里有些笑意。

  似乎是抽泣的声音将婆婆吵醒了,在老人的示意下,少女不好意思的将她扶起来。

  “看着书怎么把自己看哭了。”严婆婆声音沙哑。

  “冰璇太过代入了,感同身受,让婆婆见笑了。”“你这孩子,从小就太感性了,以后可要坚强些,哪怕是用冰冷做铠甲,也好过被人从心口给你一刀。”婆婆的话语严肃了起来。

  “是,婆婆。”

  老人重重喘了一口气,突然咳嗽起来,李冰璇赶紧拍打着婆婆的后背为她顺气,不远处的琴镜湖咬住嘴唇,目光带着些怜悯看向了重新抬起头的老人。

  面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但严婆婆一下子抓住了少女的手,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有神起来。

  她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缓缓开口,“璇儿啊,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告诉你些陈年往事了。”不等李冰璇反应过来,她接着道:“你的母亲原本是皇宫里的宫女,但后来皇帝将她赏赐给了进京领赏的李牧,当时她们都很年轻,在李牧停留京城的那段时间,她们很快就相爱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李牧远在陇西的家里还有着一位未婚妻,而他所承的爵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那未婚妻的父亲之死的补偿。”“但那又如何,他既然有能力立此战功,再打一个不就行了,就因为一个爵位,便放弃了喜欢的人?当年我曾劝导过你母亲,既然你父亲当时那么喜欢她,何不去争那正室之位,远在陇西的姑娘有未婚妻的誓约,但小姐可是天子钦定的赏赐,陛下明显也是有那么一丝味道的。小姐心善,成了夫人也愿意与现在这位平等相处,但若是不争,以现在这位的心思,又怎能放的过小姐呢。”不言犹的一种悲伤蔓上少女心头,先前还无比虚弱的婆婆这时怎有力气说这么多话了,莫不是……莫不是……回光返照……“可你母亲那时候的眼神就像如今的你这般清澈,她不愿去做那恶人,天真的以为你父亲对她的感情不会因为她人改变。”严婆婆的眼角无声的流下了两行浊泪。

  她的声音悲哀又深沉。“自你父亲从京城回去成亲以后,一年复一年,小姐痴痴等待着他,可他就只回来过一次,还是因为要向皇上述职,门打开了,看着那个男人脸上强挤出的笑容,小姐恍若未觉,因为她爱他如初。”“为什么?!”李冰璇声音颤颤,“值得吗?她这么爱,值得吗?”“可是爱,是世间最不讲道理的一种东西啊……它……就像是毒药……分量越重……越让人着迷……直到侵入骨髓……她的生命中就再也离不开她爱的人了。”“那男人走后,小姐常常扶着院中的大树向西凝望……后来我才知道……在那短短的旬月期间……小姐怀上了你……璇儿啊璇儿……”老人陷入了回忆之中,她抚摸着李冰璇的面容,老泪纵横,恍若间,少女的身影竟与她记忆中小姐的模样重叠。

  “婆婆你别说了!”少女泪流满面,她紧紧握住老人的手,斯人已逝,不论心中有多么悲痛,她只想现在的人好好活着。

  “咳……咳唔,唔唔……”

  婆婆猛地咳出了一大块血痰,脸色瞬间从红润变成苍白。

  “婆婆坚持住啊,你的身体一直很硬朗的……这只是小小的风寒啊呜呜呜呜……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江南的……你不准丢下冰璇一个人偷偷走了呜呜呜……”“小姐……小姐……小姐……”

  可不论李冰璇怎么说,严婆婆恍若未闻的一遍又一遍摸着少女的脸颊,浊泪流淌在她那开心而挤出的沟壑里,她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她牵挂的名字,直到话语渐渐模糊。

  【

  “小姐,那个男人一听到你想跟他回陇西,就支支吾吾的,明明您都跟他有过夫妻之实了,他还这样畏畏缩缩的,真不是个男人!亏他还是个什么侯爷呢!”“严姐,你别这么说,牧哥家在陇西,千里之外的我们也不清楚,多半是家里出了些事情,或者他有自己的考量,你不要总是把他想的那么坏。”……

  ……

  “小姐,我去买菜的时候听王府尹家的厨娘说,他们老爷正给永平候大婚准备礼物呢,买了好多京城这边的奇珍,你说巧不巧,那个永平候也在大秦的西边。”“哎?小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好端端的怎么昏倒了!小姐!小姐!”……

  ……

  “小姐,也许当初,你就不该从宫里出来,让其他的宫女替你就好了,以你的容貌,胜过那些才人婕妤多少,只要被陛下一宠幸,贵妃之位肯定跑不了啦。”“现在你看,那个负心汉两三年才过来看你一眼,小冰璇多可怜,她怕你伤心,不敢问父亲去哪了,只好悄悄的问我,‘严姨,爸爸去哪了,我好想他’。”“你想过没有,冰璇的未来该怎么办?她本该是侯爷嫡女,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在京城里成天陪我们提心吊胆,生怕被那个负心汉抛弃。”“他……他不会的……”

  “小姐,小姐对不起,我就是一说,我嘴贱,是我的错,你,你别哭啊……”……

  ……

  “严姐……我求你……我鱼筱儿求你……求你照顾好冰璇……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小姐!!”

  ……

  ……

  ]

  我尽力了……小姐……

  手失去了力气,像是干巴巴的树皮一样落在了床上。

  “婆婆!”少女扑在老人再无声息的身体上呜咽着,她悲伤到了极致,一口鲜血从喉头哽出。

  “冰璇!”

  琴镜湖忙从后面垫着,让无力坠落的少女落入她的怀里,本想着寒毒与少女的身体共生了这么多年,一时之间无碍,不曾想发作的却是这般剧烈。

  想来是在那场大雨中淋久了,寒意侵袭的太多了罢。

  琴镜湖面色无比难看,她将少女抱上床,又将剩下的几味中药碾成细碎,煎煮成药剂后灌入李冰璇檀口中……火光中,她自言自语:“您放心吧,我也没什么牵挂的了,以后冰璇,我来替您保护。”幕间二十

  雨后的天晴,空气无比清新,上午阳光正好。

  付雨欣再次敲响了篱笆小门,她得到了李牧确切的授意,要让李冰璇找他一谈。

  不过她还记得临走时李牧对她的嘱托,让她把一切动机都推到他身上,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公公在处理家务事上但凡有半分行军打仗的魄力,都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等了好久,门才终于打开了,付雨欣有些奇怪的看到了简陋的白条挂在小屋上,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去世了不成?

  “雨欣……姐,改天再聊吧,谢谢你来看我。”“等等冰璇,今天想见你的不是我,是侯爷,他让我带你去见他。”“哎哎你听我说完,与你母亲有关。”付雨欣死死把住了预关的小门,快速将关键说出来。

  果不其然,李冰璇怔怔的松开了手。

  她朝屋里走去,朝着那个忙碌的身影道:“镜湖姐,我先去见见侯爷,一会儿见。”“等等!我陪你一起。”

  琴镜湖把火石塞入行囊,转身拉住了少女的手,“可不能叫别人欺负了你。”“可你是生面孔,我怕他们对你不利。”

  “无妨,我们在府里待不了多久了,车马行的人已经停在了城外,要是时机不对,我带着你用轻功逃走便是。”满是细茧的手无比温暖,李冰璇坚冰似的面孔终于融化了一丝温柔。

  付雨欣诧异的看着走出来的两人,也没有多说什么,带路时还特意选择了无人小道。

  “进去吧,侯爷和夫人都在里面。”

  付雨欣像是避讳着什么似的,语气冷淡,指着前面的会堂说完便离开了,但路过李冰璇身边时,她还是微不可闻的说了句,“夫人也在里面。”琴镜湖看了一眼少女,从今早上开始,她那坚冰似的脸庞便让人看不出多少情绪。

  走进门,一个身材略有发福的中年男人随意的倚在一把椅子上,乍一看与寻常士绅无区别,而另一个女人,则是身披厚厚的白色化雪狐裘,端正的坐着,柔媚的脸庞眉头紧皱,但在看见李冰璇的瞬间,却伸展了开来。

  “快看呀侯爷,你的女儿来看你了。”

  李牧没有理会甄卿阴阳怪气的嘲讽,也没有理会少女身边那道静若青竹的身影,起身径直朝少女走去。

  面对女儿出落的绝世容颜,他的身躯晃了晃,眼前闪过追忆的痛苦神色,可等站到少女跟前,他已经面色如常了。

  “冰璇,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这些年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是我在人伦上对不起你,没尽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虚伪!”

  少女的厉喝在会堂里回响,打断了侯爷的话。

  李牧沉默了半晌,“很贴切的形容词,我在为不可追的往事道歉,这也证明了我没有能力去在未来补偿我的过失,这也只能让我自己心里稍稍好受一些罢了,你的谩骂,我都接受。”李牧的面孔渐渐严肃起来,他接下来的话语带上了分量,“可现在,我将不再以一个羞愧的父亲身份跟你对话,我以李家族长的身份跟你谈判。”“我要你去入宫为妃,替我李家争取权益。”

  “既然是谈判,那侯爷告诉我,你们能给我什么。”“我来告诉你。”甄卿同样起身,冷冰冰的走到李冰璇的面前。

  “你将获得我女儿的身份,而你的母亲,我特别允许给她以妾的名分。”“无耻!”李冰璇还以轻蔑的神色。

  “你!”甄卿勃然大怒,眼前的少女竟敢嘲讽她,仿佛当年那个让她恨之入骨的贱人还在嘲笑她一样,手儿一掀,便径直朝李冰璇的脸上打去。

  她的手被迫停在了半空中,那个立如青松的姑娘在少女面前冰冷的看着她。

  “嘎吱嘎吱”

  “给我放开!”甄卿尖叫怒骂。

  李牧一掌挥出,琴镜湖用另一只手接下,可未曾想李牧掌中的功力一层叠一层,转瞬到第三层的地步,琴镜湖被迫松开了手,整个人向后震退了好几步。

  余波让她的手臂肌肤乃至后背抽搐了几下,琴镜湖侧身示意李冰璇她没事,可在少女视角的盲区,琴镜湖后衫的衣服已被血浸湿了,正是那逃亡时留下的疤痕被重新震裂,没想到永平候的功力如此高深,琴镜湖心中一沉,她怕是无法带着冰璇成功脱身了。

  “侯爷,请你管好尊夫人的嘴,你不在乎冰璇被侮辱,我在乎!”少女紧紧握住了琴镜湖的手,看着她湿漉漉的后颈,鼻尖有些发酸。

  道门的人?李牧感受着掌心吞吐的内里,心中思绪飞转,前日内线曾传来西羌会盟大乱的起因,似乎就是一个自称是道门的人,再算算她隐入府中的时日,十有八九便是她了。

  李牧咳嗽一声,挡在甄卿面前,“不满意便再议,都不要再动手了。”“你待如何?”他问向李冰璇。

  “我的母亲至少要平妻的身份,宗祠里就要这么写,我有母亲,认不得蛇蝎。”“你休想!小贱人,蛇蝎躲在地下见不得人,不就是你那该死的娘!”“是吗?我母亲原先是御赐宫女,你是指陛下周围全是毒物,还是他要把蛇蝎赐给你们李家,甄卿你好大的胆子,这道诽谤陛下之罪,你敢不敢应!”“你!你!小贱人,当初就不该留你一条命!就该把你一起……就该留着李松文,让他整死你!”“啪!”

  甄卿怔怔的摸着脸上的红印,望着李牧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泪花。

  “闭嘴!”李牧猛地朝甄卿吼道,“诽谤陛下还不够治你的罪是吧,平时我容忍你纵容你,这就敢无法无天了,你是嫌自己死还不够,要拖着整个李家,拖着我们的儿子一起死是不是!”甄卿愣了一会儿,倒在后面的椅子上低声啜泣起来。

  “你觉得这样的结果如何?”

  李牧叹了口气,问向少女。

  “侯爷真能狠的下心肠,冰璇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这样一来,冰璇似乎今天必须答应侯爷了,要不然,依侯爷夫人的怒火,侯爷的武功,冰璇和好友似乎走不出这侯府。”李冰璇冷冷说道,她轻轻推开挡在她身前紧绷身体的琴镜湖,注视着眯着眼挑了一下眉毛的中年人。

  “我可以入宫为妃,但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我的母亲至少是你的平妻身份,并且载入祖册,但如果你真的不遗余力为李家考虑的话,应该让我的母亲为正妻,再把李照乾改为我母亲的儿子,这样一来,不仅我能受到宫里的重视,而且李照乾也能正常继任永平候的爵位,你说是吗,侯爷?”“还有,我母亲的侍女昨日死了,虽然她不是我的生母,但养育之恩永生难忘,我要在李家的专属陵园里挑一块地方埋葬她。”李牧再度仔细看了看少女,眉如翠玉,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纵使一身朴素的白裙,但也难掩其清绝气质,如若非要挑些毛病,也就是她眼中的寒意,像是腊月寒冬的坚冰,不过陛下非常人也,很可能更喜欢这种能激起他征服欲的妃子。

  “你能保证一心一意为李家吗?”

  “我总要为我的母亲考虑,整个李家,我只在乎她。”李牧听懂了少女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而身后的甄卿渐渐感觉到不对劲起来,“侯爷,侯爷你不会真听她说的了吧,侯爷你看看我啊,你当初明明说好要补偿我的……明明说过爱我的……侯爷!侯爷!”“既如此,你跟我来吧。”李牧没有理会身后发妻的哀求,冷漠的往会堂外走去。

  “李牧!你当初在那个贱人和我中最终选择了我是不是就为了那个爵位!你是不是心里只有你的家族!现在又要为了家族抛弃我!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回答我!”李牧一言不发,只是加快了脚步。

  李冰璇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身后女人的惨叫声让她冷若坚冰的心里感到阵阵快意。

  宗祠离这里不远,有了李牧身为族长的证明,很轻易就拿到了古老的族谱卷轴,历代族人,只要往上填写了,就决不允许再更改,只见李牧持笔,在属于他空缺的那一栏右边,毫不犹豫的写上了鱼筱儿的名字。

  “一会儿有人带你去挑选坟地。”

  “怎么样,满意了吗?”

  “我很满意,合作愉快。”

  李冰璇勾起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弧度。

  终幕

  三日之后

  身后传来火焰噼啪的燃烧声。

  “你想好了?”

  在李冰璇坚定的目光中,琴镜湖叹了口气,将火把交给了她。

  少女将手轻扬,熊熊火焰便从小屋的内部升起,火苗舔舐着潮湿的屋顶,飘摇出白烟。

  就让这段复杂的回忆结束吧,源起于我,自然也要经由我手终结。

  她转过身,银白色长发流光耀转。十一年了,来的时候她两手空空,走的时候依旧孑然一身。

  半干的青石砖上仍残留着水渍,映照着夕阳的酡红,本来被送进宫里的李家女的名号吸引而来的人并不多,但更多的人马上就因那一排排惊呼和吸气声所勾引,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干道一旁,惋惜,惊艳,痴迷的看着那道一身素白的倩影离他们越来越近,再越来越远。

  肌如皓玉,发似冰雪,眸涵清漪,气啸若兰,姑射仙子不外如是。

  她走在了每个人的心上,让每个人体会到了美好逝去的痛楚。

  数不清的心被虫豸所啃噬,烂了一地。

  府外马声嘶鸣,李冰璇攥住了琴镜湖的手,与她一起迈步出了侯府的大门。

  “我们走吧……”

  低声呢喃着,数量马车驶入了煌煌落日。

  永和三十八年一月

  新年伊始,却格外的冷。

  数辆马车在飘雪的灰暗天空下驶进了京城,道旁的杨柳光秃秃的一片,人们麻木的看着车身上侯府的贵族标志,纷纷躲得远远的。

  行驶到平康坊的尽头,一身银装狐裘包裹的少女缓缓从马车中钻出。

  雪花落在她的发丝,肩头,像是银河中的璀璨星辰。

  她看着眼前破旧的院墙和生锈的铁门,踟蹰着上前,解开了沉重的门锁,轻轻一推。

  青砖黛瓦,故景如旧。

  “我回来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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